说来真是奇,那毒血放出,青衣面色顿时好转,整个人骤然咳嗽一下,然后呼吸渐渐平缓。 许杭又道:“去厨房用花椒泡一壶水来。” 顿时就有小二急急忙忙跑到后厨端了一海来,许杭接过,用手帕沾着花椒水在青衣红肿的脸上擦拭。 顾芳菲在这一片慌乱之中看见许杭如一股清风灌入,手上动作娴熟,脸上沉稳,他为一个戏子治病,丝毫没有敷衍,甚至病人的唾液随着嘴角流下,污了他的袖子,他也似乎毫不介意。 宛如一位丹青好手,在描一副山水画般的自信淡然。 她往人群外一看,果然就见到不远处的段烨霖,背靠着墙,隔着人墙往许杭的身上一眨不眨地看,目光深邃而幽长。第9章 许杭擦了一些就再洗过再擦,反复几次后,那红肿消下去不少,青衣终于悠悠张开眼睛。 “活了活了,醒了!醒了!”众人拍手称奇。 青衣被红娘扶起来,揉着太阳穴,听罢红娘在一旁哭哭啼啼的话,才对许杭点头道:“多谢…大夫,我这病往日里已经很小心了,今日……竟又着了道了。” 许杭此时已经站起身来,用另一条帕子插手,淡淡地说:“你这枯草热1有些狠,如今春天到了,自然难防。开一副防风、柴胡、乌梅、五味子的药底,加连翘、银花、甘草、蒲公英,多喝几幅就好了。” 说完冷眼看了看站在一旁伸着脖子的班主,又转回去对青衣道:“别的药堂不收,我鹤鸣药堂收;别的大夫不治,我鹤鸣药堂治。” 乱糟糟了这一番,才有人认出来,这是鹤鸣药堂的大当家,不觉心里又敬佩了几分。 众人知道他这话是在打这班主的脸,心里都暗爽了一阵。 就那班主老脸有些挂不太住,摆摆手,嘟囔了一句:“好好的戏园子,哪儿吹进来什么花粉,真是!” 一旁小徒抽了抽鼻子,也跟着道:“嗯,好像是芍药花香呢……” 散场。 出了百花班的戏园子,门口那辆福特车已经等得很是不耐烦了,滴滴响了两声喇叭。许杭垂着眸,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甫一坐上去,腰就被段烨霖拉住,往胸膛上贴去。段烨霖有些诱人的嗓音在许杭耳边呢喃:“别忘记你说的,让你去救人,剩下的我说了算。” 许杭的指尖就掐在段烨霖的手背上,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小铜关还是金燕堂?” 许杭瞄了一眼坐在驾驶室的乔松,乔松只觉得如芒在背,只敢死死盯着前面开车,假装自己是聋子。 “…小铜关。” 其实许杭在看的不是乔松,而是车上的后视镜。后视镜里倒映出百花班的门口,顾芳菲正若有所思地在那站着,看着他们的车越行越远。 ———— 这天晚上,段烨霖差点没把许杭折腾得闭过气去,又狠又蛮,许杭竟生生将床单咬破了一个洞。 过了十二点,被摁在窗台上的时候,许杭看着对面卷烟厂的窗户露出来的灯光,灯泡或许有些年头,时不时闪一下闪一下,许杭忍着段烨霖带给他的一阵阵波澜时,就觉着自己像那盏灯一样,要亮不亮,要灭不灭。 十根手指都死死抠在窗台上,额头上细密的汗,崩成一张弓一样的后背,是段烨霖洒落的汗水,从曲折的脊背上滑下去,沿着股沟消失不见。 终于,那灯熄了。许杭也觉得自己熬到头了,眼睛一闭,睡过去了。 段烨霖感觉怀里的人一软,眼明手快地把人一捞,果见就晕过去了。他微叹了一口气,把他拦腰抱起来,往浴室里走去。 每次之后必会沐浴,这是段烨霖的习惯。 因为他知道许杭很想清洗自己,只是他从来没表示出来过,都是等段烨霖走了,才急不可耐地去洗澡。所以段烨霖索性就不厌其烦地帮他洗,不论多累多晚。 温热的水里,他把许杭身上的每一处都涤荡干净,可是越干净他就越想弄得更脏。 就像四年前他把贺州城最好的一块地皮送给金洪昌,跟他说,许杭他要了,谁都不准动他----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堂皇的假公济私;后来为了许杭他又把金洪昌杀了,那又是他平生第一次滥用生杀予夺的权力。 唉……段烨霖吻了吻许杭湿漉漉的发,真觉得像西厢记里写得一样,恰好似前世的冤家今生见。 *枯草热:花粉过敏第10章 鹤鸣药堂今日生意是真好,买艾草的人多,春日惊风的人也多,一时间伤风药出入账极大。 许杭在柜台上捣肉豆蔻的时候,顾芳菲带着那名青衣就进来了,青衣一进来就跪下磕头,许杭把人给扶起来,叫伙计带下去开药。 等身旁没人的时候,顾芳菲才出声道:“许先生不知道方不方便?我想同先生说一说话。” 把肉豆蔻的粉末倒出来,包在油纸里,分成几小包,一一装好,拿细绳子穿上,说:“我正要去给东街庙堂送药,您若不介意,路上说吧。” 出了药堂便往东去。 顾芳菲现在才仔仔细细打量许杭,确实眉清目秀,通体气度不凡,只是总觉得他与段烨霖并非同道中人,不知这二人究竟是怎么扯上的关系。她不敢细问,只能圆滑着找由头:“许先生昨天的仗义相助,真的让我觉得很感人,没想到贺州城里也有像先生这样想法开阔的人。” “您谬赞了,我念佛,佛说众生平等,和小姐这种为女子求权的不一样。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远比不上您。” 顾芳菲轻笑了一下:“先生真的太谦虚了。换了其他大夫,肯定是不愿意救一个戏子的。” “那青衣好嗓子,虽然唱腔弱了些,可是殒命了还是极可惜的。” “先生很懂戏呢?” “略做一嗜好罢了,可惜百花班远远不如从前的梨花班,现在听不到名角儿的戏了。” 说起戏来,一向寡淡的许杭竟难得话多了一些。 “我虽不懂戏,可下次若有了好班子,一定请先生一起听。”顾芳菲听着听着浅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和先生并非初见,可能有缘呢,所以昨天匆匆一见,今天就想登门拜访一下。” 这时候已经走到了大街上,许杭停了一下,正眼看着顾芳菲,她今日穿的桃红的小礼裙,头发烫得卷卷的,和香烟盒子上画的外国女人一样明媚,脸上笑得很温雅。 “顾小姐,是不是有事需要我?” “咦?”顾芳菲先是微微杏眼瞪大,然后手掩了掩嘴,有点不好意思,“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许杭轻轻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顾芳菲咬咬唇:“说起来真是有些厚脸皮。我本是有求于段司令的,可是我与他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所以,我才想找些后门……嗯…许先生和段司令似乎能说得上话,所以…所以……” 越说越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顾芳菲豁出去,大着胆子说:“如果许先生肯帮我一下,不管成不成功,我都会很感激您的!您若有条件也尽管开…呃,我知道先生不是看重金银的人,日后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也一定义不容辞!” 说完就是沉默。其实这番话很得罪人的,从昨日顾芳菲就看出段烨霖和许杭二人之间并不是你侬我侬两厢情愿的关系,今天她来求助,等于是在许杭面前戳穿了她知道这件事,倘若许杭为这件事恼了,她这下算是一连得罪了两个人。 心里头还是有点点紧张的,可是顾芳菲之所以这么大胆,却是因为凭着第一印象,她觉得许杭不会拒绝她。 果然,许杭问道:“说说看,是什么事吧?” “先生肯帮我?”顾芳菲很惊喜。 许杭说:“我只提一句,他听不听就不是我做主的了。” 顾芳菲一把握住许杭的手,笑得很舒心:“谢谢你!” 然后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通,明明八字还没一瞥,可看着许杭听进去的样子,就恍如此事已然成功一般。 道别的时候,顾芳菲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了,先生,我说觉得与先生有缘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的。” 许杭点了点头,顾芳菲便伸手招了一辆黄包车走了。 等到街边尽头再也见不到影子了,许杭才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然后转身往回药堂的路走,在街角,将那包肉豆蔻粉丢在烂菜叶堆里。 肉豆蔻,是养脏治脾肾的良药,可是多一点点的剂量,就能让人身体麻痹,神智昏聩。 人心,亦然。第11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每年这个时候,段烨霖会去乱葬岗祭奠那些从前一起上战场死去的兄弟。乱葬岗没有碑,他就带几壶好酒,其他的浇在地上,剩下的一壶自己干了。 夜里再回金燕堂的时候,四处禁火,上房丫头蝉衣看到段烨霖就忙来引路:“司令来了?可要用点寒食吗?小厨房的柜子里都还放着呢,当家的已经吃过了。” “他睡了?” “可不,今儿奇了,歇得早!” 金燕堂里的下人不多,两个丫鬟两个小厮,都是四年前新招的,嘴风牢的很,签的还是生死契,大多都明白自家主子和司令那点关系,却不敢往外头嚼舌根的。 段烨霖吃过才来的,径直进了房。清明节不点灯,房里昏昏暗暗,好在现在时辰不晚,还能看得清些许。 他远远见着一个人影卧在罗汉椅上,一手垂在椅子外,怀里躺着一本书,呼吸沉稳。放慢脚步慢慢凑近,许杭也没有醒来。 许杭很少睡得那么沉稳。 段烨霖低头看他,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颊,突然摸到一点冰冰凉凉的,像是水迹。 哭过? 陡然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下一刻,他自己就否决了。许杭这个性子,怎么可能会哭呢? 四年前把他那样翻来覆去折腾,他也没哭,却一翻身,直接在床上呕了出来,那架势,像是要把胆汁给一块呕出来似的。 被自己触碰,就恶心成这样,这对于段烨霖来说,是个很好的羞辱。 所以段烨霖治许杭的办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每天拉他在床上从月出到日升,像两团揉搓在一起的面团一样,毫不分舍。 许杭一开始还是会吐。 头几天,段烨霖刚把他压在银杏木书桌上,手往他身下放肆的时候,他仰躺在桌上就开始泛酸水,会呛到鼻腔和喉道里,整个天灵盖都是激灵一阵,段烨霖会憋着气等他呕完,继续做。 后来,是在段烨霖要在他的躯体里留下自己的标记的时候,他会像被电击的鱼一样,整个人痉挛一下,背脊弓起,喉结一上一下的,这时候,段烨霖会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让他连着呜咽和那股想吐的感觉,统统挡回去,直到一场毁灭性的情事完成。 再后来,是终于能撑到一切结束,许杭偶尔会有力气爬到盥洗室呕吐,可是每每他这么做,段烨霖会站在门口冷冷看着,然后走过来,打开水龙头,将吐到没气力的许杭摁在大理石台面上撩拨。 “咱们时间还长得很,我就不信,治不好你!”这话是段烨霖说的,是在许杭第一次跟他求饶不要的时候。 习惯是个最好的良药,几个月之后,许杭果然再也不会吐了。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换了别的人,许杭都不曾流泪,真是个倔脾气。 段烨霖回忆太久,手也摸了很久,许杭睡梦中感觉粗糙的触感在自己脸上抚动,慢慢就醒来。乍一看到人影,惊了一下,等看清军装,就冷静多了。 他坐直身体:“来了?” “嗯,”段烨霖笑道,“明知道我要来,还睡得这么早?” “看迷眼,睡了会儿。” “我让乔松给你带话了,为什么不去小铜关?又闹什么脾气?” 许杭站起身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去:“我不喜欢小铜关对面的卷烟厂,那儿的灯晃眼。” 段烨霖哭笑不得:“就因为这样?” 许杭不说话了,找了条面巾在水里涤荡,洗着自己的脸。暗室里的清水声,其实也很刺激耳膜的。 段烨霖看着看着,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他,唇舌就在许杭耳边蔓延开来,耳垂还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这是一种暗示意味很浓的吻。 许杭推他:“今天是清明。” “你呀…天底下最难伺候的主了。”段烨霖这么喟叹道。 他这话不是空穴来风,许杭的心思一向很难猜。四年前他要开药店,段烨霖划了多少块黄金店面送给他,他一个也不选,非是自己挑了个别人不要的废弃工厂去改装,问他原因,他说是喜欢那条街角做的糖年糕。 因为讨厌鸦片,许杭甚至不惜重金买下隔着金燕堂两条街之远的鸦片馆,一个闷雷炸得干干净净,随后就废在那里,不用也不卖。 用他的话说,是沾了罂粟的人打从他门前经过,他都觉得惹了一身烟味。 就因为这句话,段烨霖命人将城外的十亩药用罂粟地一把火烧个干净,自此四年,连雪茄都没抽痛快过。 心思难猜。 三日之后,军方下令,那家卷烟厂就开始拆拆打打,摘下招牌,人走楼空了。 新招牌,是芳菲化妆品公司。第12章 知恩需得图报。 顾芳菲是个很懂礼数也很有涵养的女生,她知道许杭一定帮了她,几次三番送了礼物到金燕堂,可是都没能进门,许杭让人的回话也简单:“不需要。” 可是顾芳菲心里过不去。 于是又过了几天,顾芳菲得了一个听好戏的机会,便誊抄了一份请帖给许杭,这下,许杭收了。 那请帖分量很重,是都督府上的请来的梨花班,会在都督过五十大寿这天唱堂会。都督和澎运商会关系匪浅,早年间互相帮衬,赚了不少钱,自然顾芳菲要带一个人进去不难。 先前许杭提了一句梨花班,顾芳菲便挂在心里了,可知是很有心了。 再说另一厢,小铜关今日的温度骤降,明明是春天却好似严冬一样凉薄。 各个出口都被把得牢牢的,每个人脸上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段烨霖站在自己的办公室前,看着厚重的黄花木门被打穿的几个狠厉的弹孔,眼神如虎豹一般凶煞。 几分钟前,如果不是他过人的耳力听到轻微拉动保险栓的声音,这会儿脑袋已经开花了。 杀人杀到太岁头上来了。 当即给门卫室下禁令,四处封锁,第一时间把小铜关围成了铁通一般,可困是困住了,找不到人是谁。 笃笃两下敲门声,乔松走进来,敬了个礼:“司令,所有人都查过了,没发觉异样!后院的泥土地上有看见几个脚印,没跑多远又折回来了,看来是没机会逃走。至少,人一定躲在里头!” “若不是外面的贼,那就是自家的白眼狼了?”段烨霖俯下身,摸了摸弹孔,“这规格和杀伤力,怎么看都是咱们军用的二号长枪。” “是,我查过了,今天早上有射击训练,每个人的枪都打过子弹,查不出来。刚才追捕的时候,大家也在草地上踩来踩去的,所以……” 段烨霖戴上军帽:“把所有人都给我叫到前厅去!” 前厅乌泱泱站了一群人,人倒是不多,今日本是小铜关的休宁日,除了两队巡逻护卫,其余就是负责文书工作的干事。 段烨霖的眼睛像鹰一样,从每个人脸上割过去,哪怕坦坦荡荡的人,也被他盯得发憷。 乔松一个个问完话,记在本子上,递给段烨霖看,段烨霖翻了翻:“这有趣了,每个人都不在场,那么是我自己开枪打自己咯?嗯!” 他最后那个字鼻音很重,像一锤子砸在众人心上,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狠辣的主,如果找不出真凶,怕是所有人都不能善了。 果然,就听段烨霖说:“很好,那就先把所有人都关进牢里吧,慢慢审。” “司令…司令这怎么行…” “不是我!不是我们啊…” “放开!我是市长的外甥!你们不能这样…” 一时间,人群爆发了各种惊慌失措的尖叫和谩骂以及抱怨,段烨霖的目光一直在这群骚动中,企图看出一点端倪。 惊慌、愤怒、恐惧。什么样的表情都有,而他想看到的,是心虚。 这时候,一个拔高的声音很出挑:“且慢!司令,我有办法找出暗杀的人!” 前厅一下子很安静。 众人纷纷扭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很高大,穿白西装的男人举着一只手,走出来站到人群前方,重复一遍说:“我能找出来。” 段烨霖打量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人与旁人有些不一样。眯着眼看了一下乔松,乔松领会,上前耳语:“这就是我之前同您说的,军统大人的儿子,袁野。” 哦,原来是他啊。第13章 段烨霖收回目光,摩挲着军装上的纽扣:“你有什么办法?” 袁野笑了笑:“烦请司令带我去军器保管处吧。” 段烨霖警告他:“我可先告诉你,枪打出头鸟,这种时候,反而是真凶更容易狗急跳墙。你如果只是耍滑头来的,呵…军统的儿子,犯了法,老子照样枪毙。” 说到枪毙,众人抖了一抖。 袁野却很淡定地笑笑。 打开军器保管处的大门,袁野走到二号长枪的架子前。这个地方是每天轮值的巡逻兵交接兵器的地方,一号长枪是他们随身佩戴的,二号长枪是外派任务才用的,每种枪的数量有定数,分配的士兵也是确定的,有各自的锁头锁着,不会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