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森本就因为嘴里塞着东西,呼吸十分不便,这会儿三寸咽喉被制住,整个人憋得满脸猪肝色,鼻孔倏地张大,身子也在床板上剧烈地蠕动起来! 他祈求般的神色,让许杭倍觉得恶心,然后骤然松手,看着他想咳嗽咳不出,憋得满目泪水的狼狈模样。 “别急,就这么让你死了,可惜了…”许杭眸子一暗,低声问,“你还记得都督的死法么?” 袁森如同被黑白无常勾住魂魄一般,霎时背脊一凉。第81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金光一闪,许杭的手一挥动,袁森觉得左手腕一疼,然后鲜血呲的一下溅在自己脸上,紧跟着而来的就是密密麻麻分筋错骨的疼痛! 手筋被挑断了! 那种疼痛像是活生生把你的手腕切成肉酱一般,一下一下抽着疼,鲜血如泉水一般漫出来,整个手臂又因为失血而麻麻的。 “唔嗯嗯嗯!!!” 袁森疼得像在床上打滚,却因为被缚住,只能像条脱水的鱼一般,在床板上嚎叫。 窗外,烟花声总是不断。 还没等他缓过来,许杭又对着他的右手一扎、一挑,废了他的另一只手。 “咳!!!唔!!!” 因为嘴里的糟糠呛到咽喉又吐不出来,袁森浑身上下都觉得没有一处不难受的。 他甚至希望,许杭能给他一个痛快。 许杭见他疼得厉害,倒确实是先收了手,又说道:“好人本该有好报的……呵……真是笑话。” 他走到窗边,微微打开一条缝,看着外头天空五光十色的烟火,思忖这烟火还能放多久。 随即又合上,继续说:“再怎么好事做尽,也架不住虎狼之心。便是这样的一个烂好人,也得罪了小人。军统大人,你说是吧?” 袁森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此刻痛不欲生,许杭说什么,他都只能点头,脸色白得吓人,满额冒汗。 “当时,军需署的署长偷偷来找鹤鸣先生,想与他一起做鸦片买卖,狠捞一笔钱。鹤鸣先生二话不说,将那人赶了出去,甚至一封举报信往上递,断了那人的财路。自此……便埋下了祸患。” 说到这句,许杭抓紧了手里的金钗,眼里的恨意源源不断地满上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给淹没。 “终于,十一年前,日寇还是要打进蜀城了。全城官兵苦战一个月,终究不敌,最后上面下令,全员弃城,下达了最丧心病狂的“焦土之策”。” “蜀城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军令上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数万亡灵不得往生。那个夜晚,一切都是失控的,是崩溃的。 “多么愚蠢的政策?一把火,烧光所有。不留一丝一毫给日本人,却也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这政策,原本是想先撤民再放火。可是……有三个人,为了阴暗的、龌龊的、可耻的私欲,隐瞒了全城的人,在所有人沉睡的深夜,放火焚城!” 最后两个重音一出,金钗扎进了袁森的脚腕,从一边进另一边出,袁森整个人重重弹了一下! 他额头青筋爆出,好像要破裂一般,整张脸扭曲变形,脸色在红白之间交替,他整个躯体都在不受控地痉挛着。 许杭干脆利落的一挑,拔出来后,又很果断地扎进另一只脚腕,这下,袁森连弹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许杭的声音,冷得让人颤抖:“军需署署长汪荣火,欺上瞒下,将焚城消息瞒得滴水不漏。而曾经受过鹤鸣先生恩惠的军长,带着所有士兵在城内纵火,第一把火……就烧在鹤鸣先生的宅院里!放火之前,卫生署署长袁森带着百来号人,甚至军装都不脱,大大方方闯进宅院,烧杀抢掠,将偌大的百年世家抢得分文不剩!一家上下连同奴仆杂役百来人,死得何其冤枉!满城的无辜百姓,死得何其凄惨!甚至是比日寇更无耻的大屠杀!” 他用力地搅动金钗,把袁森的经脉彻底搅烂,这才狠狠拔出,袁森喉咙里最后哀鸣一下,整个人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整张床上都是满满的血,甚至流到了床外去。 这鲜血,真眼熟啊。 十一年前的那夜,鲜血比这还浓、还艳。 许杭手里的金钗已经有些变形,他一把撕下了袁森嘴上的束缚,可是袁森只能张着嘴,把糟糠吐出来一些,却没有力气呼救了。 他捏着袁森的脸:“是你,买通了当时鹤鸣先生的管家老杨头,承诺替他儿子还清赌债,所以他才帮你们锁了宅院里大大小小所有可以逃生的门,将那儿变成了人间炼狱。” “迄今为止,我都还记得,当初那些满脸贪婪的军阀,是怎样笑着用刀枪刺穿手无寸铁的百姓的身体,兴奋地像头野兽!每个人的口袋都塞满了抢来的金银珠宝。为了抢女人头上的玉簪,硬是连头皮都揪了下来;为了抢戴在手上的金戒指,甚至活生生把人的手指头剁下来;就连贴着金箔的香炉,都不放过地用刀划下来!” 许杭难得表情有些狰狞,说话间带着点咆哮的意味。 “死得最惨的,便是鹤鸣先生。他的头被人切下来,在地上滚着!来来往往的人踩着!甚至牙槽里的两颗金牙还被人给拔了去,最后被扔到池塘里,身子却葬身火海;他的夫人,生怕受辱,目睹鹤鸣先生的下场之后,以定情的金钗扎进了自己的胸膛,投湖自尽;还有其他的宗亲,有被枪打爆头的,有被刀割破喉咙的,还有被欺辱至死的……” “最可笑的是,这群禽兽竟然因此得福,从此升官发财好不得意!那个狼心狗肺的军长,这么多年来,摇身一变,竟也给他做到了参谋长的位分。好…真的是好极了!” 这一番番话,许杭是压在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含着血海深仇。 他亲眼经历过地狱,见过屠杀,见过火场。 他看着自己的叔辈们像猪狗一般被剁下手脚,他看着婶婶们被拖进房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看着表妹堂兄们的尸体在庭院里四处躺着,他看着祖奶奶的身体被烧成了一把枯骨,他看着父亲身首异处,看着母亲的尸体从水面沉下。 面目可憎的野兽的狂欢,恶魔的祭祀。 而这些恶魔,都是曾经受恩于他们所杀之人。以怨报德,恩将仇报,真是好一匹中山狼! 一个人要有怎样的恬不知耻,才能够把事情做到这样的狠辣? 回忆卷上来,令他杀意充沛,他将金钗伸进了袁森的嘴里,抵在他的舌苔上。 “你、汪荣火、参谋长,做事还是太潦草了些,不懂得拔草除根,偏偏让鹤鸣先生的独子,死里逃生。” 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笑了,脸上半阴半白。 袁森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你……是他的……儿子?”第82章 袁森从当初看到金钗的那一眼就知道,有个祸害留了下来。 他日日夜夜战战兢兢,午夜梦回也能梦到一把金钗插在自己的胸口,只是料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这个人会是许杭。 金钗上的血流到袁森的舌头上,咸咸的,腥味很重。 许杭抬了抬眉头:“记不记得,你家老太太曾病入膏肓,是我父亲在她榻前不眠不休一月,才让她起死回生,能长寿至今。她尚且都知道礼义廉耻,与你断绝了母子情分,常伴青灯古佛替你赎罪,可叹你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无药可医。” “真…真的是你……你没死……”袁森脖子上都是一道道凸起的血管。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浴火浴血,苟且偷生,就是要看看你们的报应,”许杭的牙关也在发颤,浑身僵硬,“是你们,赐了我无亲无友的孤苦,又赐了我七年在绮园的折辱生活,更是赐了我四年囚于小铜关的日子!如此大礼,我如何敢不涌泉相报呢?” “不能怪我!!是、是汪荣火撺掇我的,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许杭听完就轻轻笑了一下:“真巧,汪荣火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如芒在背,四面楚歌。 袁森顾不得疼痛,只得说:“你杀了我…你也逃不出去的……” “是么?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军统府,没有人知道我又回来了,谁能指证我?” 是了,前厅那声势浩大的送礼一幕,就是个幌子而已。 袁森的脑子里还在想着什么,手腕就被许杭捏了一下,他疼得牙齿根都一抽一抽的。 “疼么?你可有想过,当初被你关在地牢,钉在墙上的丛林,是不是也会这么疼?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只有见了棺材才落泪。” 袁森说不出话来。 “我只挑断了你的筋,没割断你的脉,你不会那么快血流而死的。” 这话好像是在体恤他一般,袁森想笑却笑不出来,索性现在求情也是无用,干脆就撕破脸皮罢了。 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怒目而视,破口大骂:“对!就是我们杀你全家……怎么……咳咳!…不服气吗?看你这样子…我就记得,你祖母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她们的样子……哈……” 他边咳嗽边说,明明满脸脏污,可那双眼睛,格外地毒,他就是要挑着许杭最疼的地方戳下去:“怪不得我狠……乱世之中,这叫生存之道……你父亲死得活该……那偌大家财,一人独占有何用?…我是为国敌日寇之人,牺牲他一人…充裕护国的人……这叫本分!” 说完,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笑着。 许杭静静地听他说话,一张死人表情半点变化没有,只是双手指尖戳在掌心,印出许多印子。 良久,他才再度捏住袁森的下巴:“一个与日本人勾结意欲叛国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我都替你害臊。你不如就大大方方做个真小人,至少也让我觉得你不那么恶心。” “怎么?生气了……哈……杀、杀了我呀!” 很轻蔑地一笑,许杭看起来似乎真的挺开心的:“你倒是比汪荣火聪明,不像他,到最后一刻还在求我。不过,激将法对我没有用,我不想你死得那么轻松。” 见自己的心思被许杭看穿,袁森内心大为惶恐。死不过就是伸头一刀,可是生不如死实在太过折磨人。 如今他已经是个废人,活下来也只能与床榻为伴,他半生风光,若是落到这种局面,倒不如死了干净。 “你想……干什么?” 许杭再次举起了金钗。 “袁森,看在袁野的份儿上,我不杀你。我留你一命,可往后,你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甚至不能自尽,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个废物一样反思你的罪过。” 听了这番话,袁森原本没有力气的身体再度剧烈扭动起来:“不……放开……杀了我,你杀了我!” 屠夫很欣赏畏惧的禽兽。 许杭狠狠扣住他的牙关,把金钗伸了进去:“享受你的余生吧。” 干脆利落地在舌苔上一割,再用力一挑,一条鲜活的舌头就掉了出来。 “呜!!唔嗯!!!!” 大量鲜血从袁森口中溢出来,好像他要把全身的血都呕干净一般。剧烈的疼痛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舌头刚掉的一瞬间,他几乎要痛死过去,却又被接踵而来的刺痛给激醒。 好想死……让他死……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这么想,眼前甚至一片模糊,全是血雾。 许杭见他将欲昏迷,从怀里拿出一瓶血竭粉,一股脑倒进他的嘴里,令血止住。 袁森已经被折磨得如同老了十几岁,彻底昏过去了。 拔出金钗,许杭将它丢弃在袁森的身上,金钗已经彻底变形。 他吹熄蜡烛,走到窗边,这会儿,烟火才刚刚停下来。因为方才那种阵仗,到了此刻,显得太过安静和死寂。 突然想起方才唱的那段锁麟囊里的一段词儿来。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红白喜事一起办,才真的是应景。 ———— 烟火放完的那一刻,袁野突然打了个冷战,从梦中惊坐起来。 他瞪大眼睛,满头冒汗。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做了个噩梦,一醒来他就左右看,然后问袁夫人:“爸还没来么!!” 袁夫人正忙着送客并指挥小厮送那些表演的人离开,一听袁野这话,道:“急什么,一会儿去叫他不就是了。” 袁野总觉得右眼皮直跳,语气急了点:“那我去看看吧。” 说完他就往里跑,惹得袁夫人笑他成家了还不稳重。 他转身时,碰巧与一个戏班子擦肩而过,这些戏子身上还穿着衣服,红红绿绿的,袁野只瞥了一眼就没理会。 正当他一脚刚跨过园门,忽地听到后头门口一声枪响,全府的人冷不丁抖了一下。 “按内阁所下命令,查抄军统袁森府邸,现在怀疑袁森贪污受贿,抢夺上交内阁的公家财产,所有人放下武器,接受检查!” 所有猛回头往出声处一看,大量的兵包围了整个军统府,军装革履走进来两个伟岸的身姿。 是段烨霖和段战舟。第83章 这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可真是够热闹的。 宾客还没走几个,这就闹出查抄的事情,也未免太见鬼了吧? 一时间军统府里鸦雀无声,直到袁老太太先站起来:“段司令,今日是我袁家的喜事,你非要挑在今天办公务,未免太不把我袁家放在眼里。” 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也有些愠怒,袁夫人叉腰站出来:“就是就是!段司令,咱们军统的头衔可不比你低,不归你管!” 段战舟咳了咳,亮出一张查封令:“对不起了,今儿我们来,不是来办公务,而是奉命查封。袁森的职务已经被暂停了,现在我们非要搜不可,请你们让一让。” 袁野从后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一看段战舟手上的东西,印章真真儿的,一点假也没有。 “司令…这是……” “对不住了,袁野,”段烨霖直直看着他,“你父亲的罪状一条条都列在那儿,我敢拍着胸脯说半点冤枉也没有,只不过,你可敢拍着胸脯说你父亲无辜么?” 袁野一时噎住了,事情急转直下,变化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收拾情绪。 看着这乱糟糟的,顾芳菲也是心急如焚,忙劝道:“段司令!今日是我和袁野的订婚礼,能不能请你通融一下,好歹等到明日再查,不然,这是要我两家人都在贺州城抬不起头来么?” 段烨霖摇摇头:“别的事,我可以通融,可今日这事,内阁是全权交给这位新上任的都督办的,我做不了主。” 顾芳菲又有些乞求般看着段战舟,谁知段战舟面色阴沉,果断地挥手:“给我搜!” “你!”顾芳菲有些气他太不讲人情。 也不怪段战舟无情,要的就是措手不及,否则让袁森反应过来,一定会消灾灭迹。 乌央央一群人往里冲,不一会儿就听见四处打砸以及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丫鬟下人吓得尖叫的声音。 庭院里所有客人都面面相觑,对袁家的人指指点点起来。 “大喜的日子变成这样…啧啧啧。” “看来这军统也要不行了,咱们可得撇远点。” “还不一定呢,先看看情况!” 袁老太太干脆眼睛一闭,念起佛经,袁夫人脸色半青半白的,袁野和顾芳菲也很不是滋味。 见他们这样,段烨霖沉了沉语气,很严厉地喊道:“查得仔细点,但是手脚都给我干净点!今儿是查正经事来的,有则有矣,没有便罢了!若是有哪个借机偷盗或是欺辱人的,叫我知道,直接现办!” 这命令一出,果然内院的声音小多了。 袁野知道,段烨霖这是在给他脸面,便也低声安慰袁夫人:“妈,没事,段司令确实是奉命来的,查完就走了。” 可这话完全不能让她顺心,她心疼地看着袁野:“哎呀,你看这叫什么事,我这不是替你气么……” 因为带来的人多,一时半刻就有了结果,几大箱的金子和银元被抬了出来,打开盖子,亮在他们面前。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呵,真家伙,十足的金块! 不仅如此,每块金上头都刻着民国政府印记,只有放入国库的金块才有这样的标记,无论如何,这几箱东西都不可能存放在袁森的私宅里。 起先还处于观望的人一下子都去墙头草,倒了一半,一个个都暗道这座大山怕是要日薄西山了。 袁、顾两家人一看见也傻了,这铁证如山,真是没话说了。 段烨霖指了指那些东西,对袁野说:“这些东西,你可知道?” 袁野摇摇头:“我从未见过。” “我可以信你,只是你父亲是得跟我走一趟了。” “慢着!”袁夫人很不服气,指着段烨霖的鼻子,“谁不知道你跟我家老爷是死对头?你恨不得他死呢!这些东西,我从没见过,肯定是你诬陷我们的!” 段烨霖不想与这种泼妇说话,可是一旁的段战舟冷冷回答:“我们可是打正门进来的,这么几大箱东西,难道在场的人都是瞎了不成么?再有,军统府最近的守卫都严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直到今天才略开一开门,谁有那能耐栽赃你们?” “我…我不跟你废话,你休想在我家放肆,我们老爷不会放过你的!” 说了半天,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段烨霖左右看了看,问道:“袁森人呢?” 这话像是提点了众人,前头闹成这样了,这主人公怎么还不出来? 若是说醉酒,也醉得太迷了吧?怕不是,独自逃了吧? 大伙儿正疑惑,后院一声惊恐的惨叫,跑出来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兵,脸色惨白,冲出来就是大喊:“不不不不好了,死了死了!” “舌头捋直了说话!谁死了?!” 小兵指着后院的方向:“军统!军统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