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堂里,难得许杭回来之前,段烨霖已经回去了。 他踏进房间的时候,段烨霖正在灯下看着一封电报,带着一点喜色。段烨霖抬头一见许杭就伸手招他过来:“少棠,过来看。” 许杭一把被他拽过去,坐在了他的腿上:“战舟发来的电报,果然,袁森那个家伙上钩了,他派人将那笔银子给劫了!他还想让人假装山贼抢钱,只怕他死都想不到,这笔钱那么好抢就是要让他跳进坑里去。现在战舟已经四处收集他贪污的证据,这小子,就像突然开了窍一样,下手真够狠,就冲现在手里有的证据,就足够袁森倒台的了!” 将那封电报拿来看了两眼,满满写得都是实事。 然而许多看似段战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地方,只写了‘经查’两字,可之前就听别的人传话来说,为了查袁森在吞港口贸易的赃款证据时,他就吃了枪子,差些就死了,可以想象得是多么艰难的过程。 从而便知丛林之死给他的打击有多大,为了扳倒袁森,他也算是豁出性命了。 “你就这么由着他乱来么?”许杭将电报放置一边。 段烨霖笑道:“我派了人去保护他,不会让他真的出事的。” “那你预备何时收网?” “算上这些递交证据、审查再到上面派人下来,也就三四天功夫,既然要杀,自然得杀个措手不及。”段烨霖站起来,拿剪子挑了挑灯芯,冷笑了一下,“五月初五,阳气正重,是杀邪避鬼的好日子。” 看着忽明忽暗的灯芯,许杭的眸子闪了闪:“那天…是袁顾两家的大喜之日。” 段烨霖转过身来,很认真说:“我正想说这个,那天,你还是别去了。上次你去军统府就出事了,这次就推了吧。他不曾请我去,我没法一直在你身边,总是让人不安心。” 许杭微微一挑眉:“我若不去,岂不是显得有鬼?”他单指轻敲着桌面,“放心吧,在自家儿子的订婚宴上,他不会乱来的。” “那你就一直呆在人多的地方,反正也呆不了多久。” 这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咚咚两下敲门声,蝉衣脆生的声音喊道:“当家的,您让我收拾的东西啊,我可收拾出来了。” 许杭忙应:“进来吧。” 段烨霖一侧脸就看见蝉衣抱着个大箱子进来,那箱子似乎重了些,她抬进来略出了点薄汗,在桌子上放下,拿袖子擦了擦,回道:“难为当家的你还想得起这些玩意儿,都不知搁在那犄角旮旯多少年了,我可收拾了好久呢,趁着今天太阳好都晒晒干净,不过这收拾起来才发现真是不错呢,您呀早该拿出来了!” 不知这是什么宝贝,被说得这么神秘,段烨霖好奇地探出头,见着许杭正在把箱盖子打开,里头最先露出来一件很精致的点翠嵌珠石金龙凤冠,看着金蓝交错,款式繁复,似是精品。 这凤冠底下,还有一些红色锦缎金鱼纹鞋、月白色吉庆有余女帔、假发髻等等,多是唱戏用的行头。 这些东西被翻出来,不知是何用意,段烨霖问道:“你总不是打算再开戏班子吧?” “我看起来很缺钱么?” “那你这是…” 许杭端视着那个凤冠:“听说,袁顾两家的礼数还是按照咱们老祖宗的规矩办,凤冠霞帔怕是少不了的。这个凤冠,虽是之前演角儿的时候用过,但是这价值可是不菲,便是拿去送人也是拿得出手的。将它改上一改,添些金箔,想来他们也是会喜欢的。” “哦,原来你是打算送礼。” “空手而去,总是不好。” 看着许杭认真挑礼物的模样,段烨霖眉头锁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才道:“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待顾芳菲好,我本以为,和你说了对付袁森的计划,你多少会有些动摇,甚至会告诉她。毕竟…袁家出事,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也一定不会好受。” 放下那个凤冠,在烛火照耀中,这凤冠的珍珠与玉石交相辉映,显得格外动人。任凭哪一个女子见了,都会憧憬自己带上它的那个瞬间。 可惜,现在要它即将归属的那个人,却不一定有机会戴上它。而要送出这个礼物的人,明知如此,依然相赠。 好像,很讽刺的一件事情。 许杭摸着凤冠上的花纹:“待她好是出于情谊,送她凤冠、愿她幸福是都一片真心,而袁森的事情,是轮回报应,你们要对付他,这也是道理。本来就是两件事情,并不矛盾,唯独可惜的是,这两件事搅在了一起。说到底这是你与他们的恩怨,与我何干?” 段烨霖思忖了一下,微微点点头:“你倒是分得清楚。” “我问过她的。她不是小女子,比你想得要坚强得多。”许杭很肯定地说。 “可她若知道你刻意隐瞒,恐怕会迁怒你,这朋友可就未必做的成了。” 烛火又晃了一下,好似很不安分。许杭用剪子剪掉烛火,换了一根蜡烛。 “迁怒便迁怒吧,我本就无朋无友,最不济就是变回从前那样。她若真的因此怨恨我,也不值得我为这情谊惋惜。” 一个人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就要负起的责任。 就像他选择这个凤冠当做礼物的意义一样。她既然要披上袁家的嫁衣、戴上凤冠,就要承担这份沉重。 不能抱怨,因为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小心地把凤冠放回箱子里去,眼里瞥到里头那些许久不用的行头,许杭的眼神深沉了许多。 待到端阳五月五,凤冠一出,又是一场好戏。第77章 五月初四,端午节的前一天。 天才擦亮,松泉堂就迎来了一阵敲门声,老嬷嬷推门一看,是袁野拿着新做的袍子来送给袁老太太,让她明日出席穿的。 原本应该放下就走,可是袁野走到佛堂里头,在蒲团上坐下,看着念经的袁老太太,憋了许久的话还是忍不住要说了。 “家里出了血案,婚事依旧照办。奶奶,有些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佛堂的檀香味道真是浓,好像把红尘的味道都阻拦在外。 袁老太太眼皮也不抬:“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家伙,还能回答你什么呢?” “奶奶,你其实知道杨管家是因何而死的,对吗?” 敲木鱼的声音顿时乱了节奏。 老嬷嬷脸色大变,忙上前拦着,说:“啊呀少爷,你可不能乱说……” “嬷嬷你出去!”袁野难得脸色不善,对老嬷嬷耍起威严来,“这是我和奶奶要谈的事情。” 袁老太太慢慢睁开眼,手举起来,摆了摆,让一脸惶恐的老嬷嬷出门去了。 待到门关了起来,袁老太太才长叹一口气:“查案是那些警局的事情,和咱们无关。” “既然无关,同我说说又能怎样?” “小野,上一辈人的事情,不该再影响到你这辈的身上。” 袁野满脸严肃:“奶奶,见血的事情都发生到我眼前了,我怎么可能再置身事外?” 血缘是种奇妙的东西,它让人一脉相承。袁老太太的倔强脾气,到了袁野身上也可见一斑。 袁老太太又对着佛像拜了拜,道:“你想知道什么?” “到底谁杀了杨管家?那只金钗又是谁的?您又为什么不愿意与父亲相见?报应…又是什么意思?” 连珠炮似的询问泄露了袁野压抑许久的情绪,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奶奶,仿佛这样就能把真相看出来。 袁老太太似乎还是不愿意开口,顾左右而言他:“明儿是你的好日子,按规矩是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省的忌讳,你回去吧。” “我非要今天问,就是因为我不想红事未过,就白事临头!也不想奶奶你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故意把自己偷听到的话说出来,就是要袁老太太知道,那天她与袁森的对话,他都晓得了。 果然,袁老太太的嘴巴抽了一下,厚厚的皱纹有一刻紧缩,衣袖下不安分的手指和紊乱的呼吸都出卖了她的紧张。 或者说,是她的害怕。 袁野突然觉得,自己很是不孝,奶奶这么大岁数,他还要来逼问她。 “小野…”袁老太太放下木鱼,转过身来,突然慈爱地看着袁野,甚至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她的手都是厚厚的老茧,但是温暖至极,触摸在袁野的皮肤上,舐犊情深。 她一开口,却不是回答问题:“你长大了,都要娶媳妇了,奶奶看到你能有福报地长大,就觉得这么多年在佛堂祈福是值得的。” 袁野一把抓住她的手:“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竟然要奶奶你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在佛前祷告祈福?” 谁知袁老太太越听越是眼神无光,沉默许久之后才再度开口:“…我不知道。” “奶奶!” “我年纪大了,很多事不记得了。”说罢,袁老太太又做出以眼观鼻的菩萨模样,她的嘴巴就更像是紧紧闭上的蚌。 袁野明白,再多的话也问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本该是自己最熟悉的亲人,可此刻,他却觉得仿佛初见般陌生和不了解。 袁家,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却连它真正的面目都看不穿。 他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边的时候停下,背对着袁老太太,嗓音低哑。 “奶奶,不要总把隐瞒当做一种理所应当的保护。你现在不说,将来也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片刻混浊的呼吸声后,毫无杂念的木鱼声再度响起来。 失望像一个无缘面见佛祖的红尘人一样,摇摇头离开了佛堂。 ———— 过了早膳,小井就溜进袁野的房间里,二人窃窃私语。 “少爷,我全城的金店都问过了,最近几个月买金子的人不多,更别说这么大的量,基本是没人了。对了,我甚至还去旧古董街溜了一圈,还去黑市也查过了,真没什么消息。” 袁野越听这颗心就越沉下去:“怎么,就一点儿可疑的人都没有么?” “除非这人就是开金店的,否则真是没有了…”小井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册来,翻开给袁野看,“咱们整个贺州城,总共也就十来家金店,其中五家还是从另外五家拿货的,而这出货的五家里头,三家是从别城进货,两家是从贺州金矿淘金,我都给您记着,反正没一个人见过您给我那个款式的金钗,要么是他们中有人骗我,要么就是咱们查错了方向。” 袁野看了看那份名单,那里头的名字他基本都知道,是贺州城里的有钱富商,多少袁野都打过一点交道,都是贪小利的商人,不像是会做杀人之事的勇者。 是他识人不清,亦或是真的用错了心思? “金店里的师傅和伙计呢?” 小井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背家谱一样,掰着手指将这几家店的店员身份都背出来。 “西街的孔二,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见血就晕,肯定不会是他。” “灯笼巷子口的王师傅,八十多了,牙都只剩两颗了,现在力气活都干不动了,只能嘴巴上指点指点。” “还有五福路的贾小贝,瓜六……这些人吧,痞是痞了点,但都是钻钱眼里的,要是说他们为了金子杀人,我信;拿金子去杀人,我可就不信了。” 每个人和细节,小井都查得很仔细,正因如此,袁野越听心就越发沉了下去。 “看来…都不是。” 小井打量了一下袁野的脸色,踌躇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您这次这么紧张这桩命案,可是与咱们府有关?” 袁野一抬眸,眼里的心事重重根本藏不住。 明日他就是准新郎官了,是宴会的主角,可是这件事情在他心头压着,叫他寝食难安,脸色也差了不少。他摸了摸小井的头发:“…连你也看出来了。” 小井安慰道:“少爷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会找到的。” 袁野咬了咬指头:“一点线索都没有,难不成那金钗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您还别说,指不定就是那凶手自己变出来的呢。” 没查到结果,小井也十分苦恼,跟着袁野的话也耍了耍嘴皮子。 这凶手,从都督案开始就手法惊艳,深藏不露,像是一把暗箭,着实难防。 可他毕竟不是鬼,只要是个人,就一定会有破绽的。 破绽…破绽…… 袁野的下巴撑着在桌上深思了一会儿,突然眼皮一抬,陡然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摇了一下小井。 “对哦,说不定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啊?”小井觉得自家少爷怕是要魔怔了,赶紧摆摆手,“少爷,你疯了吧…我就是瞎说说的…要真是变出来的,那岂不是鬼了…” “不是变!”袁野也懒得同他多解释,赶紧吩咐他,“你现在马上去查一查贺州城的几个金矿都是归谁管的?最近都有谁经手?” 稀里糊涂被推出门的小井真是叫苦不迭,满贺州城的警探都是吃白饭的么,好好的案子不查,倒是自家的少爷忙前忙后的。 唠叨归唠叨,他还是麻溜地听袁野的话,披着晨露出门而去了。 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加一整夜。 直到袁府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囍字楹门,直到贺州城奔走相告,人人津津乐道的婚事终于来临。 五月初五,端阳,宜纳财、冠笄、嫁娶、开市恩赦,忌杀生、安葬、入殓。第78章 阴历五月俗称毒月。很多人听至此,一笑而过,说是迷信。 然而这一日,家家门前刺五毒,尝雄黄酒,点朱砂。 当贺州城从沉睡中开始热闹起来之后,一串喜庆的鞭炮声吵醒所有昏沉的意志,数辆福特车从袁家出来,驶往顾家而去。 车上贴着囍字,挂着花束,排头一辆还时不时往外撒钱撒糖,小孩子看了都要追着跑,笑着一路唱过去。 鞭炮的残骸如铺就红色花瓣一般,从袁家到顾家,整整三条街,厚厚的一层,传言是买光了周围四城的爆竹。 澎运商会的千金的订婚礼,自然不能与旁人相同,所以码头上十几艘商船燃放烟花,场面蔚为壮观。 就连拄着拐杖,听不大清楚的老人家也被这热闹惊动,颤颤巍巍走到门口,问是谁家的婚宴如此热闹?待到旁人回答不过是个定亲礼,不由得啧啧舌,被这阔气吓了回去。 京城请来的程、梅、尚派三家的戏班子,两广高价请来的舞龙舞狮队,头班的火车赶来的西洋戏法师傅以及名家酒楼里的掌勺师傅,游走江湖的川剧变脸大师,每一个以金计价的手艺人都被军统府搜刮了来。 军统府里三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摆着戏台子,此起彼伏不同的戏,热闹非凡。 有人说,能得军统府这场订婚宴一张请帖,大半辈子都算开了眼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梅派台柱子一张口,一段《贵妃醉酒》便赢得一片叫好,甚至不少戏迷趴在墙上只为听上一句便心满意足。 若是换了以往,可没人敢做这种吃枪子的事儿,也就今日军统府大喜,故而戒备也就松了些。 许杭姗姗来迟之时,顾芳菲与袁野都已经敬了一轮的酒。 今日顾芳菲身着绛红色旗袍与黑色高跟鞋,头发盘得高高的,脖子上已然带着一条金打的九转梅花链子,一看就是准婆婆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她一听闻许杭进门,端着酒杯就笑盈盈走上来,脸上还带着点酒气熏出来的微微红晕:“许先生来迟了,可得自罚一杯。” 袁野一看到许杭,也是连忙招呼:“你可算来了,快、快坐。” 许杭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今日你们最大,叫我喝酒自然不敢不应,只是今日药堂还有几个病人离不得我,不能久坐,我备了一点薄礼当是赔罪了。” 在他身后,已经有家丁将一个红木的箱子抬进来,打开一看,一个金光熠熠,夹杂着宝蓝泰紫的凤冠夺了所有人的眼球。 “哎呀,这个真是个宝贝啊!” “许大夫真是大手笔啊……” “那可是真金子吧……啧啧……” 宴席中原本没有人注意到许杭的来临,可是凤冠一出,顿时就成为了焦点。 顾芳菲虽然见过大世面,可也被这凤冠惊了一下,脸上满满的惊喜:“这……这实在是贵重至极了!” “不是最好的,也不敢拿出来的。”许杭见她喜欢,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主厅里本在同亲家公亲家母喝酒的袁森也背着手从里头走出来,但没走出门沿,只是倚着门眯着眼摇摇一看,嘴里还嚼着几颗花生。 正好这一眼和许杭打了个正面,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略有些奇怪的意味。 满座宾客自然不知,先前轰轰烈烈的剿匪大战便是在这二人之间发生的故事。 袁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许杭,只当他是段烨霖养的个兔子,不过他也觉着这许杭是个人物,竟还敢登门来,毫无惧色。 不知为何,就这么一眼,他便觉得像是被许杭那双清冽的眼神钉了一下,后背微微有些发麻。 “真是碍眼……”袁森皱皱眉,背手转身而去,又回厅堂与旁人饮酒。 许杭收回了目光,对袁野说道:“礼已经送到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这就走了?” “恕我失礼,只是药堂里实在紧急。”许杭赔罪般作揖,便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离开了军统府。 袁野见他踏出军统府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竟陡然有些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