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疏落,几日没见,孟秋听着他的声音,像重新翻开一页纸,忘记读到哪一行,脑海里只剩下笔迹铮铮的余影。 “在学校?”他问。 孟秋答:“对。” “吃饭没?” 孟秋想起先前他强拉她去吃饭,不自在得要命,怕重蹈覆辙,想撒谎说没吃,但她不擅长当骗子,脑子一上一下就梗住了,“买……嗯,准备吃。” 她自己听着都尴尬,话筒里静了好几秒,妥协地塌下肩膀。 “……还没吃。” 赵曦亭不压着笑,松针迎风拨落的调性,根根分明。 尾声隔着屏幕钻过来,“陪我吃点儿。” 为什么每次都撞枪口上。 孟秋直呼倒霉。 该换个时间节点联络他的。 赵曦亭继续说:“面试当天约好除了文案工作,我还能找你做别的,今天这顿饭,算工时。” 孟秋措手不及,“我想想……” 赵曦亭已然不容她拒绝,“来接你。” 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孟秋拎着衣服袋,仰头望了望天,慢腾腾往学校门口走,拿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捣鼓。 ——赵先生,我……其实也没那么图钱…… 赵曦亭看到那行字,想象出小姑娘苦恼的表情,拢了一天的眉峰松了松,雨过天晴般弯唇对司机说:“掉头,去燕大。” 含笑顺手回复。 ——学校后门。 孟秋坐上车的第一反应—— 赵曦亭抽烟了。 上次他车上还没多少烟味儿,不知为何,今天好似抽了几支,没来得及散。 他抽的烟好,极淡的烟草气,并不呛人。 只是对孟秋来说这股味道有些陌生。 它血统纯正地昭示这里埋着一个男人,不欲人知沉沉浮浮的隐晦思绪。 她无意越过边境线,却依然误入了一个极私人的领域。 赵曦亭头发比前几天剪短了一些,立体的五官更清朗疏冷,冬日里皮肤极白的贴着骨,长指捏着一杯奶茶。 是一杯厚芋泥。 “老板说,这个口味最近卖的最好。” 孟秋毫不遮掩自己的表情,瞪大眼睛,她着实讶异。 赵曦亭不像是会去买奶茶的人。 他天生和凡尘烟火不搭。 “我瞧那些小姑娘都挤在这家店,就给你带了一杯。” 赵曦亭盯着奶茶包装一脸古怪,“下单还得关注公众号,有这么好喝么?” 孟秋莫名觉得他蹙着眉探究又嫌弃的神情不和谐得好笑,还没拿出吸管,便重新把奶茶递了回去,打趣道:“苦的,你尝尝?” 赵曦亭睨着那笑,目光堪堪落在细白的手指,“苦的就给我?” 她可没有那个意思,弯着眼睛说:“哪敢呀。” 她举着奶茶。 赵曦亭正儿八经地推脱:“算了。” 停顿片刻,慢条斯理地看向她,嗓音沉磁,“这是哄小孩儿的。” 孟秋没察觉他的眼神,看了看奶茶杯子外面的价格标签,习惯性转了二十元。 “没有啊,许多工作党也爱喝。” 赵曦亭点开微信,看到了转账,抬颌歪头瞧她,衔着淡笑,眼眸里没有刚才那样和缓的温度:“不至于吧?” 孟秋AA惯了,她和赵曦亭也没有很熟。 她吃过这方面的苦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一就有二,送来送去就算不清了,到头来情谊淡了,反而责怪对方付出不够,还不如一开始就是清楚的。 她认真道:“我和室友也这样。” “朋友之间少一些金钱纠纷比较好。” 赵曦亭深深看了她一眼。 过了几分钟,他低睫,盯着二十元转账沉默片刻,熄了屏另谋出路:“算你欠我一杯,下次见殪崋面带上。” 也不是不行。 孟秋点点头,神思松泛,记在心上。 大衣袋子放在他脚边,赵曦亭勾起袋边,往里瞥了眼,衣服叠得很整齐,四四方方就跟她对自己的态度,有棱有角不走歪一步。 不知这些天她将他衣服放哪儿了,盈盈香味儿一阵接一阵,和她身上一模一样。 像发了酵的茉莉酒,蜜意刺破表皮的清香,催人启开。 赵曦亭眼睫微垂,松开袋子口,坐直。 小姑娘性子慢热。 但慢热有慢热的好处。 他极擅长温良恭俭让,温声扯开唇:“既然是朋友,以后别一口一个赵先生了。” 孟秋细细地将芋泥咽下,眨了眨眼,略带思索地问:“……您好像大我好几岁,直接叫名字是不是不太好?” 她思考的时候眼睛瞪大,显得十分无辜。 无辜就无辜在,她的话既不讨巧,也不阴阳怪气,全然挚诚。 彻底将两人划入两个不同的阵营。 赵曦亭一噎,顿时想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蒙上,挺气人。 他冷静了一会儿,盯着她的脸问:“我很显老?” 孟秋呛了一下,他要是显老,全校的男生都该自惭形秽,不论他性格好坏,颜值气质实在无可挑剔。 她语气茸茸,探出来三个字,“没有吧。” 赵曦亭目光幽淡地挂在她脸上,似乎在辨别真假。 孟秋惭愧地转了头,捧着奶茶看车外,看来男人也在意年纪,不该起这个头。 至于称呼。 周诺诺喊的曦亭哥。 孟秋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选项删了,还是觉着赵先生最合适。 - 东祥大厦是本市最高楼,每次葛静庄在食堂吃到不好吃的饭菜就会说,等我有钱了,一定去东祥的旋转餐厅把他们的经典尝个遍。 赵曦亭带孟秋去的就是东祥大厦。 不是节假日,天不大黑,旋转餐厅的人并不多。 侍者看见他们便微笑着迎上来,“赵先生晚上好,还是之前那个位置?” 赵曦亭侧头问了孟秋一句,“恐高么?” 这层在22楼,恰好能看到熔金落日。 孟秋往远处看,燕城在脚底宏大得不真切,她挡了挡光线,温声说:“没关系,窗边很好。” 赵曦亭“嗯”了声,对侍者说:“那还是原来的。” 今天是入冬以来最暖的一天,有人说,估计快下雪了。 赵曦亭穿得并不厚,灰色半高领针织衫,磨毛拉绒黑色西裤,很休闲。 他朝西而坐,整个人浸润在余晖里,像入了画,孟秋此刻才发现他的瞳孔并没有看起来那样黑,而是呈现深棕色。 夕阳西下的光景,眷眷红尘却温柔起来。 好比诗人语,将消逝的都惋惜。 他们吃的菜很清淡,没有孟秋想象中的铺张浪费,稀奇古怪,餐桌上仅仅几道炒时蔬,一盅吊了很久的骨汤,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一顿晚餐。 明明可以在家吃。 但赵曦亭好像习惯在外用餐。 孟秋没多问。 赵曦亭絮絮介绍这家老板的发家史,以及在这里用餐时的趣事,没有目的性的闲聊,好似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他吃饭。 他神色比往常深沉。 孟秋想起刚上车的烟草味,他应当心情不佳。 今天的赵先生,似乎满身都是故事。 孟秋夹起一片清透的萝卜,安静地听着。 “这些菜不是他们的特色菜。”赵曦亭吃得比她还少,手肘支起,长指松弛交叉。 “厨师香港人,做西餐出身,赌。博输得精光,来内地求职后才安稳一些,近些年家常菜也有精进,能吃惯吗?” 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 孟秋轻轻点头,“比平时吃到的要鲜。” 赵曦亭帮她舀了一勺汤。 孟秋说了声谢谢。 他们坐的位置高,燕城的地标一览无余,孟秋多看了几眼,赵曦亭便讲了些城市趣事。 聊起自己却很少。 孟秋也说起老家的桥,下雨天,乌篷船从桥底划过,真正的烟雨江南。 赵曦亭说,以后一定要去逛逛。 他摸了一支烟出来,这个餐厅不禁烟,每一桌有专门的散烟器。 孟秋到现在才觉得和他熟了些。 赵曦亭此刻的言行平和而绅士,又带着几分疏塞,好像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倘若他乐意和你聊几句,什么话题都能配合。 但要关系再往前进一步,又很难。 赵曦亭问孟秋高中生活。 孟秋讲起最痛苦的晨跑,晨跑完全校的人挤在小小的楼梯上。 有一次好友的鞋被人挤掉,她陪好友回头找,难度堪比刻舟求剑。 赵曦亭配合地轻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话变少了。 他咬了很久的烟,没点上。 孟秋察觉到了,说:“你……可以抽。” 赵曦亭把烟拿下来,“怕呛着你。” 孟秋迟疑了几秒,诚实道:“你的这个……还好,不怎么呛。” 赵曦亭也不亏待自己,开了散烟器,随口一问:“然后呢,鞋子找着了吗?” 孟秋笑起来,“找是找到了,但一穿上去就脱了胶,整只脚从鞋头钻出来,橡胶底跟灯笼一样挂在脚脖子。” 她越说越有趣,比平时多了几分生机,讲到兴头上还拿手比划。 快说完的时候,孟秋不期然撞上赵曦亭的目光,他的脸藏在烟雾后面,唇角是笑的,肩颈松松靠着椅背,从这个角度瞧,他的眼睛微微眯缝,好似藏着许多情绪。 他就这样饶有兴致地,一边抽烟一边观摩她。 孟秋一怔,他傍柳随花的长相配上靡靡将夜的神情,总有几分暧昧不清。 赵曦亭和声问:“怎么不说了?”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戛然而止的罪魁祸首。 孟秋沉默几秒,说:“我说完了。” 明明滴酒未沾,他眼尾却呷着松散的醉意,安抚地引诱:“说点别的,我喜欢听你说。” 他温温地瞧着她。 明明亲和极了的模样。 孟秋却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像被捏住了命脉。 被制约。 被围堵。 挣扎不得。 她抿了下唇,放下筷子坐正,“别的也没有了。” 赵曦亭笑容轻忽,“你们小姑娘都是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么?” 不过他话里没计较的意思。 熟悉他的人要看见,一定惊掉下巴。 孟秋沉思片刻,还是问出口:“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赵曦亭只是笑,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摁灭在机器里。 过了几秒,说: “小孩子瞎猜什么。” “走吧,正好两个小时。” 他点了几下屏幕,孟秋那边收到一笔转账。 四千块钱,晚餐连稿子的费用。 一小时一千,他真给。 孟秋抬眼,望到他高挺的鼻梁处,他正低头将大衣挂到手臂。 她诚恳道:“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没什么才艺表演,也不会讲笑话……这两千块……您花得不值,还是收回去吧。” 她真不想要。 赵曦亭肩上摞着灰橙的暮色,一侧头,他唇边弯起戏谑的笑。 他背光,眼眸就像偏僻的巷子,暗沉,捣进她心底。 “这样么?但收回了钱我们就不是雇佣关系,如果不是雇佣关系。” “你想以什么身份陪我吃饭?”第07章明媚 孟秋仿佛自己是一株白蜡,熄灭在街口,烛心却是烫的。 他这话容易让人误会。 她醒了醒神,逻辑分明,“您刚才不是说,我们算朋友么?” 赵曦亭好似已经摸清她性子,慢悠悠地接口,“当朋友你就肯来了?” 孟秋哑口无言。 她第一反应就是不会来的。 小姑娘笔直的腿定在地上,发了呆似的看他,雾霾蓝的大衣,样式千篇一律,在她身上却清冷得出奇。 她长了一双不怕得罪谁的眼睛。 最清高。 也最好懂。 神情在意料之中。 赵曦亭笑了声:“所以这两千块怎么不值了?” 孟秋没想明白他怎么能把一个问题说得不像问题,答案不像答案。 她被绕进去了。 付账的时候,赵曦亭签了个字,嗓音沉磁:“还纠结?” 忆樺他将小票团了团,扔进垃圾桶,“人与人之间,钱最清白。” “刚才你给我的的奶茶钱不就是这个意思?” 他轻笑,谈不上高不高兴,只是很平和地叙述这个事实。 孟秋有种脱光了衣服在太阳底下晾晒的手足无措感。 他几乎把她看透。 孟秋下意识挪开目光否认:“那不一样。” 赵曦亭又瞧了她一眼,含笑没说话。 下楼她跟在他后面,总觉得他说那两句话的时候身影有几分孤独。 仿佛悬崖边的滚云,最是触手可及,却最无法触及。 不过他说的一点没错。 若不想谈情。 钱最清白。 - 赵曦亭照旧把她送回学校后门。 孟秋让他等一下。 她一路上都盘旋着这笔账,下了车,去旁边ATM机器上取了两千块钱,路过旁边的小卖部,犹豫几秒去买了支雪糕。 敲了敲车窗,把东西递进去。 赵曦亭看了眼,两样都没接。 从餐厅出来,他们没再说过话,他乍然启唇,嗓音浸润在夜里,染上薄凉的水气,“上来说。” 他亲手给她开了车门,往旁坐了坐。 这里人来人往,轿车停在马路边缘,很扎眼,孟秋重新坐回去。 司机将车开到安静的地方,自己下了车,好让他们说话。 “为什么突然买这个?”赵曦亭接了雪糕抬抬下巴,示意询问。 “谢谢你信任我。”孟秋指被当做工作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