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几分残存的月色浇进来,经过彩窗切割,碎了一地。 鱼上了岸就无法挣扎。 羊羔是唯一死前不会哀嚎的动物。 可她不是鱼,不是羊,也不再是一只独属戚余臣的猫。到这个地步的触碰,就称得上逾越,超过她愿意忍受的范围了。 意眠混乱而不满地想着,张嘴欲咬他的胳膊。 她从没想过他们原来也会变成这样,用力地拉扯、挣扎,迫与被迫; 如同她没想过,正当她打算撕破脸皮、抛弃过往情谊时,会有一滴蕴着温度的水溅在背上。 一滴、两滴。 逐渐汇聚成一小洼,盈盈地盛在腰肉里。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可能在哭。 ——戚余臣是会哭的,她知道这个。 不过滴滴答答越来越多的液体淋下来,一下是冷的,一下热的,黏黏腻腻。意眠一时也不分清,打湿她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是唾液还是其他什么。但总归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将泥泞带到了她的床上,把她弄得很脏。 一道惊雷滚过天际,发出震耳欲聋的怒鸣。 瓢泼的雷雨之下,紧闭的门扉突然被敲响。 “小太太,您睡了吗?” 是小婷的声音。 她倏地抬起头来。 一束刺光闪过,黑夜亮做白昼,将屋中景象投到墙上,好一幅癫狂诡谲的水彩画。 “小太太好像睡啦!先生您还要进去吗?”小婷将手搭在门上。她听到有人低低地咳了一声,缓慢念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秦衍之——,当这个名字涌上脑海时,戚余臣的舌头又一次化刀劈入伤隙。 意眠不禁闭了闭眼。 小腿不设防地轻轻痉挛起来。 * 一门之隔,他如蛇柔软地攀附上来,拥着她,以极低的音量说:“就让父亲进来好吗?” ——不。 “就让他看到我们肮脏的样子……看到我们堕落……” “抱你的人是我,舔你的人是我,捆着你、为你难过的也是我……他好嫉妒,他想杀了我们。我们可以在这张床上一起死去,眠眠就再也不会受伤,再也不会骗我了……好不好?” 他慢慢地说着,将湿漉漉的脸庞贴上来,像一条快要死掉的鱼。 他确实在哭。 姜意眠静默片刻,再次摇头:不。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望着他,两双眼睛靠得极近,几乎错觉自己跌进了一片纠缠无形的雾里。 “我会的。”他柔柔地说,“因为我是怪胎,是垃圾,还喝了很多酒。” “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随着不由衷的话语所滑落下来的,是一滴晶莹的液体。 戚余臣这人连哭起来也是美的。那双荒芜的眼眸,注视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绵长深情的吻。那便是他所有的东西,一直以来做骨做肉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东西。 看着他,姜意眠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秦衍之面前的表演有多拙劣。 她永远不可能哭得像戚余臣这样的勾人,这样活色生香。他形状好看的唇上沾着些许白沫、她的血,眼尾洇出绯红的泪痕,如肿胀的莓果,整张脸发出诱人的光泽。——她永远不可能拥有这份惊心动魄、徘徊在溃烂边缘的绝色,永远无法在哭里揉进这么多的悲伤绝望。 只因她不爱他。 而他拼了命地拿一切来爱她。 怪胎,垃圾,废物……世人常以此描述他,可这是第一次,他边哭边笑地用它贬低自己。 她定睛细看,骤然发觉他消瘦得很厉害。从回到秦家迄今半个月,他一直、一直、一直在无声地衰弱下去。 原来他根本没有好过。 没有她,他是不可能好的。 姜意眠一次又一次发现这个事实,就一次比一次背上更沉重的负担。 明白吗?她很久以前尽力拉拽过他,救过他。那时他肉眼可见的遍体鳞伤,后来他看上去好了许多。 然那只是碎掉的瓷片勉强拼凑起来的形状,修修补补而成的破壳子,里头始终是崩坏的,腐烂的。他要爱,要关注,否则稍不注意,就会从缝隙里泄出大把大把发黑的粉末。 他是死死粘在你皮肤上的艳丽章鱼,无孔不入的美丽坏虫。 你一时好心或别有目的地捡了一条别人不要的臭狗,你把它洗干净了,喂它食物,亲吻旧疤。你同它讲了好多道理,教它如何离开臭烘烘的垃圾场、如何走进社会上生存。它好乖地点头,你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放它走,它会自己想办法活下去。结果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它生来即是没有骨气的缺爱的狗,尝到一点甜头就要喊你做主人。 它会保护你,保护不了就开始伤害自己; 它要粘着你,你赶它走它就把自己糟蹋成一滩可怜的烂肉。 它在你这里哭,背过身又去撕咬别的小狗,自私到不准你把爱分一点点给别人。 而你只有两条路: 嫌恶他,抛弃他,任由他摔下深渊粉身碎骨,与你无关;或继续陪着他,看着他,爱着他,接受一条生命全然维系在你身上的事实。 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挣脱的机会,你怎么选? 于公于私,姜意眠都没有选择。 不论戚余臣今晚表现出来的情感是真的、假的、醉了、清醒。如果他要的只是这些……亲吻、拥抱、承诺、一份偏爱……这些无伤大雅,又无关痛痒的东西。只要他别故意破坏她的任务,她何必吝啬的攥在手里不肯给他呢? 这么想着,深深夜色里,意眠终于将指搭到肩上,仰头吻住了他。 对方先是一怔,而后眼睑渐渐弯出弧度,水样的眼角折射出破碎的光。 “小太太,您睡了吗?”门外仍然在叫。 “太太已经歇下了。”屋里回来一道陌生的女生,嘶嘶哑哑,听起来并不年轻。 小婷瞪起圆溜溜的眼睛:“你、你是谁呀?” “我是新来伺候太太的人。” “你不要进来,让先生也回去,太太睡了。” “啊?” 苑里什么时候来了新人吗,她怎么不晓得呢?小婷不解地看向先生。 秦衍之静静凝视门扉,过了一会儿,他说:“下雨了,记得给太太盖被。” 有一阵子,里面没有回答。 无人知晓院里最不起眼的八少爷,此时此刻正一面缠着她的小太太索吻,一面模仿女声对他的养父说谎。——不,或许有一个人心知肚明。但只要没人率先说出来,没人想打破虚假的平静,便没有区别。 “好的。”他回。 余下的父亲两个字,含在嘴里,缱绻地喂进她的身体里。 轮椅骨碌碌远去,秦衍之走了。 迷乱放纵的深吻久久得以止歇,姜意眠如溺水中,将将被随之而来的疲惫吞没。 “抱歉,眠眠……” 戚余臣一下一下的啄吻落下来,每个音里卷着无限的依恋。潮气,热气,深深夜色里,脏乱的床上满是缠绕的头发,铺开,流散。 她已无力制止,更没力气回答。 似睡非睡的空当,光怪陆离的梦里,他的手指长而纤细,唇齿香腻。牢牢巴着她,占着她的身体每一寸,犹在耳边低语:“只想要眠眠,或者只要眠眠的一部分就好。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眠眠,再亲亲我好吗?” “摸摸我……” …… 得到主人的狗始终学不会适可而止。它只会求爱,求爱,无尽的求爱,也许直到取尽主人的爱意,令其空空地衰竭而亡,它才会心满意足地摇摇尾巴,埋在她的怀里陪同死去。 于是她们之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更合适的结局。 命定如此。 * 接连多日,清晨小婷走进房来,总像小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有股怪怪的味道呢。” 旋即叉起腰,佯凶:“太太!您是不是又偷偷吃辣了呢?不要想骗小婷,是不是那个新来的佣人老在夜里给您送辣肘子?每天起来您的嘴巴都红红的,这样可不行!还有哦,您不能睡觉打滚,不然早上起来药膏都不见了,以后留疤可就不好看啦……” 一旦碰上这个话题,姜意眠只得找理由蒙混过关。 戚余臣几乎夜夜都要过来,秦衍之傍晚也来。好在两人没再撞上过,分开应付也不算难。 卧病七日,腰上的伤结了浅痂。当医生亲口鼓励太太下床走动时,小婷还高高兴兴地想让香萍传话,期盼着先生太太能趁着春光明媚一块儿出去散散心。 谁料当日下午,湖心苑迎来的并非其他,正是秦衍之亲口说过、推迟到伤好再落实惩罚。 小婷:?! 意眠:。 倒也不觉得意外。 “……太太且忍忍吧。”负责传话的香萍似有不忍,好言相劝:“先生是个认死理的人,这回只罚半个小时的跪,已经是松着来了。那日行凶的人终究是您苑里的老人,若不这样,只怕难以规束住院子里其他不怀好心思的人,更镇不住那几位……太太伶俐,香萍想您应当能谅解。况且先生权是嘴上不说,上回突来大雨,恐您着凉,他连一件外衫都没披,急急忙忙又赶过来,回去可烧了足足两日,咳症愈发的……” 也就是暴雨的那天,戚余臣失控的那天。 见她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抱怨的神态,香萍放心地离去。 以前督促罚跪的刘婆婆没了,院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有资历看着太太的人。因此这回跪,额外批准小婷陪着进去。 她活泼也周到,故意套着一件厚厚的冬衣过来。一到地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往蒲团上一铺,跪上去便软和很多,膝盖不疼也不红。 除此之外,她还一下一下地偷瞄太太的脸色,小声咕哝:“小太太不要难过哦。” “先生肯定不是有意罚您的,他可疼您啦!” “要小婷说,先生罚您呀,其实是罚在您身上,疼在他心里!不然怎么次次您跪祠堂的时候,他都要悄悄地过来看您呢?上回夜深风大,明明可以让香萍来,也可以喊小婷来,可先生还是亲自过来给您盖毯子了。这就是——爱呀!先生好爱好爱您的!” 有这回事?那条毛毯原来…… 姜意眠眨了眨眼。 瞧她有兴致听的模样,小婷更起劲地说起来。 “不过我娘说了,有的人爱你,是用嘴巴爱你,张口闭口地爱,但光说不做,那就是臭男人哄你骗你的坏把戏;不像有的人,他什么都不说,背地里才关心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爱你,而且不用这个要挟你,糊弄你。他只让你瞧见他,而不瞧见他对你的好……” 小丫头片子,道理一套一套,说着忽然‘啊’了一声:“先生来啦!” 短短四字,引得意眠回眸看去。 ’严婆婆说得没错,今年的雨的确太多了。 沙沙雨丝如针,簌簌地往下掉落。远处横着曲折走廊,檐下一串雨做的珠帘,她瞥见一道远去的青灰背影。 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 分明动摇了,为什么事后又绝口不提那个犯规的吻? 姜意眠不让他逃的。她起身往外跑,吓得小婷惊呼:“小太太,下着雨呀!!” 声音遥遥地传过去,千回万转。 那人轮椅一滞,侧头,仿佛也就隔着千山万水地望了过来。 淡淡的,沉寂的,与往日无异的目光。 但她已一眼看破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一件他怕被她知道,而她终究知道了的事。 他喜欢她。 男性对女性的那种喜欢。 而且他的喜欢,很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来得长久,来得更……深沉。 是一种年长者秘而不宣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戚余臣就莫名进入华丽颓废风……以前一直用花腻了,就试试蝴蝶,章鱼、虫子什么的,跟理应唯美的kiss结合起来,效果居然意外的好。(?这是什么做实验一样的口气2333) 突然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克啊,真的越走越偏,越脏越美,美得崩坏诡谲的感觉了…… 有一首超适合她们俩纠缠的歌,讲主妇出轨的唯美日剧《昼颜》的主题曲neveragain,真治愈又堕落。第141章笼中的鹦鹉(15) 毫无预兆地,戚余臣被安排了相亲。 起因是一位姓陈的客人深夜造访。这人生得倒是肥头大耳,满脸谄媚,不知什么来路,竟能在秦宅里留宿一夜。次日还使秦衍之破例地走出院子,正经摆了一顿午饭招待他。 饭后,陈客人饱饱地一抹嘴,眼珠子往对面一瞟,拍桌笑道:“这便是前两个月刚回来的八少爷?果真相貌堂堂啊!听说少爷爱画画是么?真巧!我家那丫头近来也爱摆弄颜料盘,成天催着我给她找老师。 “无奈一连请了四五位,她又嫌俗气,非要找个画法新潮些的……想来今个儿碰见少爷也算一遭缘分啊,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一个女学生教教呢?” “年纪最小的那个?”秦衍之原来有在听。 “对对,难为先生还记得啊!”老父亲笑得喜气洋洋:“派派今年有十七啦!个子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胖也不瘦。别人都说她一双眼生得灵,我也不晓得该不该当真。 “她年前方剪了短头发,目前在女子学校念书,平日很喜好做文章、描小画,偶尔也摆弄一下照相机。年龄同少爷差得不大呢,称得上志同道合,要是能交个朋友……” 至此,虽然客人反复说着交朋友、学画画之流的场面话,然真实用意再明显不过。 于是一场相亲便势在必行。 这事本来与意眠无关。 坦白说,她完全没有为此生出任何排斥或失落的心情。反而觉得多出一个陈小姐牵制住戚余臣,有利于她将更多精力放在做任务上,不失为一桩好事。 岂料秦衍之的目光转过来,忽然道:“你也去看看。” 姜意眠:? 她去做什么呢? 尚未理出个头绪来,客人忙不迭附和:“该要的,该要的!少爷年纪轻嘛,交朋友是该有个长辈陪着相看的。太太放心吧!我家派派可懂得规矩啦,您尽管……” “……” 姜意眠回过味儿来了,这是让戚余臣相看妻子,让她以小妈的身份也去挑剔一下儿媳?秦衍之这人一向不关心养子们的私生活,怎么无缘无故冒出这种想法?该不会……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借此试探他们的关系?告诫他们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来? 唔。那就不好拒绝了。 她点头应下这份古里古怪的差事,当日下午便见着了传闻中的陈小姐。 一头长度盖耳的短发,身穿宽松的白衬衫,袖口打着卷儿。裤子是深棕色的中筒形,翘着二郎腿。 脚下登着一双较为中性的皮鞋,细长的指缝里还夹着半截女士烟。淡色肉感的嘴唇轻轻一张,一团朦胧的烟雾便从中逃逸出来,缓缓往上升腾、溢散。 这副打扮的确新潮得很。 新潮的陈派派小姐,原先很厌腻地摊在藤椅上。直至眼珠一斜,不经意见了八少爷,整个人不由一怔。旋即飞快地掐灭了烟,放下腿,坐直身子,顷刻化作她爹口中的规矩人儿。 “你好,我是陈派派。” “你好,戚余臣。” 两个年轻人连握手也是规矩的,轻轻一碰,就收了回来。 姜意眠随着他们坐下来,能感觉到陈小姐探询的目光围着她转了两圈。 这究竟是姐姐还是什么人呢?这世道哪有男女出来相看,还携一个其他女人来的道理呢? 小姐心里不大爽利,不过见人家少爷无意介绍,就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唇,也没问。 “听闻你从义大利回来?是个画家?” “嗯。” “习惯画什么呢?素描?色彩?我是比较爱油画的。” “油画。”他轻轻地说。 这人不爱说话,身板过瘦了些,奈何长相真不错,过长的头发也有一些叛逆的‘艺术’气质,正好应了她这一头短发。 陈小姐提起兴致,接着问:“什么派系呢?巴洛克?洛克克?浪漫主义?印象主义?——这东西我知晓的不多,全是听人说来的。要是说错了,你可别笑话我。要说对了,其实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你能不能详细给我讲解一下呢?” “好的。” 陈小姐活泼大胆,擅长提问。戚余臣尽管内敛,但也礼数周到,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一个初次相逢的小姐下不了台。故而两人一来一往,谈的还算不错。 只是涉及专业领域各种理论知识,难免深奥。姜意眠听了一会儿,怏怏失去兴致,将脑袋转开了。幸而桌上还有新鲜的糕点瓜果,她一边吃着,一边神游,正想着如何趁胜追击,让秦衍之一次性说出特定话语。 冷不丁放在腿上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侧过头,戚余臣神色温淡,照常回应陈小姐稀奇古怪的问题们。 桌下,他的手却是瘦削有力,暗藏着几分对她走神的不满。又似失落于她的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因而嶙峋的长指便成了生硬的铁杆,一根根缓慢且不容抗拒地嵌入她的指间。 仿佛打造了一方小小的笼子,要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将她的心思尽数囚在自己身上。 “余臣,你会做蛋糕是么?” ——稍不注意,已然亲热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戚余臣依然垂着眼,活像矜持腼腆的大小姐,而她才是轻狂孟浪的花公子。 陈派派并不在意:“那给我也做一个?我很想尝尝味道呢。” “抱歉。”对方说:“父亲不喜欢我做这些。” 啊,他的养父,秦衍之。 陈派派瞳孔骤缩,消声片刻,“那……他喜欢什么?” “父亲平日喜欢……” 话题莫名其妙地走偏了。 戚余臣对秦衍之的喜好禁忌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小姐失魂落魄地听着。截止一句看似无心的‘花园边的百年老槐树,前几日遭雷劈坏了,听说惊动了父亲,下午要亲自去看’落在耳畔。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声称想起自己与朋友有约,匆匆拎起小包而去。 她这一走,亭子再无外人。用心不良的八少爷始终握着太太的手,温声道:“看来陈小姐已经心有所属…。眠眠下午想要做什么呢?我陪你好不好?” 说着还欲低头亲吻她的面庞。 她避开了。 大白天,院子边,佣人来往走动不定。 当下戚余臣越来越不愿意收敛,夜里偷偷摸摸的亲热根本无法满足他,逮住机会就像胶水一样缠上来。倘若下午再跟他待在一起厮混…… 秦衍之那边,迟早有枪子儿等着他们俩吧。 姜意眠深感危险,迅速找到借口,称困,称想吃蛋糕,总算哄走戚余臣。 ——躲过一劫。 “小太太,咱们这就回啦?”小婷在走廊远处等着,闻言有些不情不愿,扭扭捏捏的。 「怎么你不想回去?」 “……花园!花园的桃花开了,可好看了,您还没去看过呢!小婷这就扶您去看看吧?”小丫头灵机一动,仗着太太脾气好,边说边拉着她健步如飞。 两人方到走廊尽头,再过一个转角就到花园。不料这时猛地听到一句声调拔高了的怒言:“可我心里的人是您,只有您,从小到大都是四叔您!难道您就非要装作不知情么?” 哦嚯! 小婷张大了嘴巴,姜意眠眼疾手快地捂住。两颗脑袋一歪,巴着墙角往外一看—— 那个咬着嘴唇、满脸委屈的人,可不正是半路跑掉的陈小姐? 至于同她说话的人……秦衍之坐着,掌心压在盖腿的毯子上,神态淡漠得让人心里发凉。 * “您凭什么这么作践我?明明清楚我的心意,还答应我爸的妄想,让我同您儿子见面!好四叔、上海滩威名赫赫的秦先生,您是嫌这名头还不够伤害我吗?非要让我彻底死心?” 陈小姐思路跳跃,眉梢一挑,话锋一转:“还是四叔对我也有意,只是碍于那个该死的批命?我爸都告诉我了,道士说您活不过四十岁,那又怎么样呢?我愿意陪着您,您却不敢?所以宁可用儿媳这个身份将我圈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却不敢娶我做妻子,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小婷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你不要胡说八道,不准痴心妄想!我家先生爱的是小太太!我们有自己的太太,用不着你、你这个自说自话的坏女人挑拨离间!” ……行吧。 争风吃醋的戏,姜意眠没演过,好歹看过几场。心下默念一句抱歉,跟小婷一块儿板着脸走过去,先是小力推了一把陈小姐,转而抱住秦衍之的脖子。 整个人同树袋熊一般贴着他,做足了嚣张霸道的样子,对方果然气炸。 “原来是你!同子白哥私奔的女人,居然有脸回来!”她怒斥:“你想勒死四叔么?还不放开!” 太太是不会言语的太太,可丫头可是忠心不二的丫头呀!小婷登时双手叉腰,横眉立目:“为什么要松开?就不松开!我们先生太太天造地设,恩爱到老,轮不到你说风凉话!” 陈派派想起来了:“一个哑巴也配得上四叔么?” “那你长得这么丑,比不上太太一根头发,也敢肖想先生呢!” “她根本算不得正经的太太!” “不要你管,太太就是太太!” 场面一度稚拙得像两个孩子——两只啾啾叫的麻雀——抢玩具。秦先生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缓缓喊一声:“香萍。” 香萍立刻出手阻拦。这边不许小婷再冒犯客人,那边客客气气地请陈小姐体谅,请小姐好走。 客人!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就想撇清干系!就想打发走一个勇敢求爱的新式女子?! 陈派派不甘极了,站定在地上,一双眼倔强又明亮,直直地望向那个人:“四叔,派派今天就想要个准话,你心里哪怕一点点、一下下也好,究竟有没有过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秦衍之徐徐抬起眸来。 他年轻时是个锋利冷血的人,拒起人来像一把斧头,朝着脆生生的脖颈而去,叫人伤得无比重,无比痛。今时今日成了一个长辈,面对这种心高气傲的小辈,变成沉静的、疏冷的。 他的拒绝、他的眼睛不再是刀枪棍棒,而是一面冰凉的镜子,平淡地照着你。照出你的爱恨嗔痴,你的嫉妒怨恨,通通不加掩饰地照出来,反而显得他愈发事不关己,无情至极。 陈派派读出了他的漠然,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前头,难堪与酸痛的情绪相伴而来。她含着眼泪掉头就跑,一份窝藏多年的破烂心事终是走向了终点。 ——可笑她竟连一个字、一声回应、一丝动摇都没有得到,就好像她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着实太绝情了。 她这样想。 姜意眠也不禁后退两步:「那我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 紧接着,她面无表情地比划:「你喜欢我,只是你不敢喜欢,为什么?」 秦衍之看着她,静静沉沉地看着。那是同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清澈漂亮,只她亦是一面镜子。 两面清明的镜子对着照,情深的那个理应败掉。 于是秦衍之屏退佣人,开口唤她:“过来。” 姜意眠靠近他,无需他再指令,她已低下身来,半蹲在轮椅边。 “胡闹。”秦衍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额头。 良久,他将手掌放在她的头上,说出了这句话:“……意眠,你没在最好的时候碰见我。” “我已经老了。快要死了。明白吗?”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口吻。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老师,也是一位疲惫的长者。可但凡你看一眼——即使只是毫不走心的一眼——你就能从中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情感,有如澎湃的浪潮底下,漆黑深寂的海水。 它始终存在着,无声无息,神秘古老得难以追溯,而那才是大海真正令人渴望又畏惧之处。 ——他爱她,这点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不同之处是,兴许秦衍之曾经也是一片深渊,同他的养子们没有区别。只不过眼下他老了,倦了,不愿也不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或是贪念,不管不顾地将她一齐拖下黑暗的世界。 他要放过她。 要她开心、安全,要在有生之年庇佑她,却不扰乱她,不要她因为他日后的死背上负担。 故而他迟迟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是要骗别人,不是骗自己,只想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姜意眠领悟过来后,生出一刹那的混乱。 她碰见过许多人,遭到许多抢占与劫掠。他们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挡在她的面前,阻碍她,挽留她,设法表露出自己的深情。就算不能打动她,至少也得展示出自己的真情,换取几分几秒的停留,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偏偏没有秦衍之这样的。试图安静且不惹注意地为她让开一条路,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她不理解。 有关爱的东西全部不理解,因此秦衍之变成无法理解之最。 「所以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养女看过?」 她时刻不忘任务。 秦衍之低低地咳嗽。 「你说出来。」她仰着脑袋,有点儿任性地要求:「照我的话说一遍,我要听。」 这种任性可能唯独在秦衍之这里百求百应。 他定定看了她一下,用那对雾沉沉的眼睛、那种能够看穿所有的眼神。随后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待过。” 系统:【收集完成,请在24小时内远离目标人物。】 猝不及防、但又是确确实实盼望已久的任务完成。 接下去是脱离。 「明天我能去郊外写生吗?」她问:「要远一点,晚上不回来过夜的那种。」 “还回来吗?”他问得随意,然后说:“可以。” “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是你的。” 「包括账本?」 秦衍之的账本,道上无人不晓这件利器。传闻它记载着他所有的人情往来,也就是无数人被记录下来的罪恶证据,可以用来牵制、控制那些人战战兢兢地为他所用。 几位少爷无不挂心于此,三少爷几乎搜遍了整个宅院,愣是不见踪影。 姜意眠不过顺着话一提,秦衍之淡声回:“可以给你,但不能放在你的手上。” 怀璧其罪,姜意眠清楚这个道理,她留不住这样的东西,放在手里反而容易招致祸害。 但她依然想要,依然好奇。 「你把账本藏在哪里?怎么他们都找不到?」 她这样问的时候,秦衍之好似笑了一笑,抬臂握住她比划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 她顿时明白了,原来账本一直保存在他的头脑里。 而爱在他少有的笑里。难怪。 这些东西恍如被无数机关锁住的陪葬宝物,一封无字天书。只有他愿意,才有可能出来见人,否则生生世世埋藏地底,不见天日。难怪他们、还有她都迟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把这些都给了她,便是将自己的一生所得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她。 意眠不知说什么好。 清淡的静默蔓延,她蹲得疲了,就坐下来。搭着轮椅的胳膊僵了,也就随之落下来。春末的午后,他们并排坐在走廊下,好似依偎。近处颓着一颗被雷劈成两半、摇摇欲坠的百年大树。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 「你很信命吗?」 “信,也不信。” 「给你批命的人有说过这颗树吗?」 “有。” 「他有没有说整棵树倒下的具体时间?」 “有。” 「说它为什么而倒下?」 “有。” 连续三个肯定的回复,他们谈论的树似乎不再仅仅是树。 姜意眠又一次仰头看他,秦衍之。 他高大,残疾。 沉稳,苍白。 威严,病重。 他会无情地降下惩罚,也会温柔地俯身哄慰,无声地给予关心。 尽管相处的时间很少,对话不过寥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独特的东西。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给她的东西。 「我会回来的。」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回来。」 姜意眠对他抱着一点感谢,一点敬佩,一点惋惜,或者还有一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此她稍作犹豫,又提醒他:「你要小心。」 比了一个数字:三。 她供出了三少爷,让他提防,绝口没提戚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