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其中一个小太监忽然面露喜色向前一步:“侯爷!” 云祯原本正和朱绛说话,抬头看到,一怔,却认出来了对方:“青松、墨菊?”丁岱选了两个小太监在身边做徒弟,这两个之前还小,不敢到御前伺候,但却陪着从前进宫的云祯伺候过,想来如今三年过了,他们也都长大了些,已经正式进了体仁宫当值了。 青松看他还记得他们,结结实实施了个端正的大礼,脸上笑开了花:“给侯爷问安了,陛下知道您今儿进学了,很是惦念,让您过去文昭殿一块用午膳。” 云祯一怔,一旁墨菊已经抖开了手里捧着的大氅,替云祯披上系紧,那一片宝蓝色羽氅抖开光华灿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青松还在笑着道:“刚才听说皇上已让御膳房那边备下了极嫩的羊肉,侯爷请这边来。” 云祯转头看向朱绛,朱绛连忙笑道:“你快去,我自去膳房好了。”他自然知道云祯自幼常常进宫,十分得皇帝宠爱,连忙推云祯过去。 眼看着两个小太监紧着服侍云祯走远,远远还听到青松在介绍着:“暖房里新摘的头一茬的枸杞头,春韭,荠菜,皇上不让做成点心,说是您才病过,肠胃不好,且这些个开春正该吃新鲜的,全都等着您到了才开火,极清香脆嫩的,另外还有才贡进来的菌子、鸡枞,春笋……果子点心也都备上了您爱吃的……雪花蛋、奶樱桃……” 才有人低声道:“这是哪家的?什么时候进了上书房的?看着面生,今儿见到还以为是新来的陪读。” “年少侯爷,自然是昭信侯了,之前有孝在身,所以没进学吧。” “昭信侯?姓什么?皇上倒是看重。” “云家,您在外不知道,他是才袭的爵,上一任的云侯爷尚了定襄长公主,定襄长公主掌着西北军。”这是个老练的,话只说一半,点到即止。 在场进学的学生们虽然年幼,但都非富即贵,大多都被家里长辈指点过朝中局势,这下却都已恍然大悟,昭信侯才脱了孝,皇上自然是要以示荣宠,以定军心。 有人轻轻嗤笑了声:“原来就是那个土匪公主啊。” 一阵阵轻笑响起,朱绛听到有些不高兴,大声咳嗽了声,公子们侧目而视,见是定国公家的公子,全都熄了火。 军中武将们大多上下一气,就算内里派系纷纭,在对待文臣上又都非常一致对外,皇上平定收付中原,那是千秋伟业,也因此这一代有功勋承爵的勋贵们出身草莽的不少,定襄长公主只不过是女子出身才更为醒目,但在这些武将前说土匪,那简直就是指着和尚说秃子差不多,定国公虽不足为虑,但这话传出去,无形中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学生们都知趣地不再说话,前边出言无忌的那个公子暗自后悔,他的陪读连忙将话题岔开:“说起来刚才那蓝色的是什么毛?锦鸡吗?” “太没见识了,那是蓝孔雀毛,滇南进上的,贡品专供,市面上看不到的。” “啧,是我没见识了。” “这就稀罕了?我还见过白孔雀毛的,那才叫稀罕呢。” “白孔雀毛?白孔雀那可是祥瑞啊,很稀有吧。” “可不是吗?江南那边的拍卖行有一年拍卖过,一件就喊到了三万两银子。” “这么高!” “江南那边盐商那都是肥得流油,奢靡非凡……当年我去过一次江南……” …… 公子们进了膳房内坐到膳桌前,看着没滋没味不温不火的宫中御膳,想起刚才那小太监说的上好的小羊肉,还有宫里暖房养出来的新鲜菜色来,越发觉得跟前颜色昏暗稀里糊涂的熏肉腌菜、白菜帮子看不顺眼来,全都不是个滋味。 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姬怀素垂下眼眸,腰身笔挺,仪态优雅端正地用膳,仿佛刚才的一幕对他全无触动。 文心殿是皇上没有大朝会时处理朝事的地方,后边暖阁里,御膳房大太监正盯着小内侍们摆膳,姬冰原则坐在龙椅上翻看着今日收上来的作业,当然专门拣了云祯那几张来看。 满屏龙飞凤舞明显敷衍塞责的字才入眼,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就有些跳起来,心里想着守孝三年,这孩子无人管束,还真是得好好管一管了,正想着,却看到云祯已是被丁岱领了进来,跪下来老老实实行了礼,眼睛看到御案上的几张字,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挪开:“臣见过皇上……”行礼的声音也小声了许多。 看来是心里有数自己写的不行,姬冰原了然,看他蔫头耷脑的,待要说他几句,却又想起听到暖阁里小内侍们忙着摆膳的声音,想着这孩子心里有事一会儿用膳怕要存食,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字写得还过得去,看来孝□□课也还没怎么丢。” 云祯一颗高高吊起的心陡然落回了实处,眉目瞬间平展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认了错:“臣今儿看到是梅大学士,以为他不太讲究,没认真写……” 姬冰原忍俊不禁,却又喜欢他这在他跟前无拘无束的小心思,笑道:“用膳去吧,一会儿下午是骑射?你身子没好,也就不必去了,等骑射后的讲习课再去。” 他起了身,下来携着云祯的手拉他用膳,但一握云祯的手他就微微一怔,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带着云祯入了座,开始用膳。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去了心理负担的云祯心情舒畅,他自幼时常进宫,和皇上一块用膳也是常事,并不觉得拘泥,加上膳房这边又用了心,几样春菜做得极为精致用心,春韭用蛋配来炒的,加了点虾皮,枸杞头烫得鲜嫩青翠,春笋加了咸肉、鲜肉煮的极鲜美的汤,更不要说那极好的羊肉变着花样做了几样菜,甚至还烤了一碟羊排,香极了。 他夹着羊肉蘸著作料,一口一口吃得又快又开心,完完全全投入在了这美食之中。 姬冰原生活俭素,于这饮食口欲上并无多大要求,今日看着云祯这吃得开心的样子,仿佛味道也好了许多,不由也吃得比平日多了一些。丁岱在一旁看着暗喜,也不顾规矩,悄悄又多给姬冰原盛了碗羊汤,姬冰原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仍是饮尽了那碗汤。 两人用完膳,姬冰原便起来带着云祯到御花园的游廊里头散步消失,一边道:“听说园子里腊梅开得好,我们倒是可以去赏一赏。” 云祯摇头道:“外边风大,皇上您腿有旧伤,咱们还是就在暖阁里头散散食就好。” 姬冰原一怔,自己左腿是有一道贯穿箭伤,当年战场上留下的纪念。 虽已愈合多年,但天气变化仍然时时隐隐疼,但他极少对外说过,料想御医也没这胆子对外泄露医案,想来这孩子从小在自己身边有印象,又或者是义姐说过的,但无论如何,有人这样毫不遮掩单纯的关心他,这对他实在是已经很久没有的感觉。 自他登基后,无人再敢窥伺帝踪,关心帝躯。 他打量着云祯,少年身躯才刚刚长成,稍显单薄,还是一副单纯不谙世事的样子,但也就这样更显出这份关怀纯然的发自内心,未经造作。 他点了点头,让丁岱拿了棋子来:“那就打打双陆罢了。” 云祯喜悦地摆棋,拿了骰子在手里摇着:“只要不用去上课,做什么都好。” 这下连一旁伺候着的青松墨菊都笑了。 姬冰原同样在这个小东西身上感觉到了愉悦来,只是一个逃学就能得到的简单快乐。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棋子:“朕许久没玩了,可不会让你的,你可好好打起精神来。” 打了两三局双陆,看了下时辰,一向克制的姬冰原让丁岱给收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射箭的课结束了,我听说你平日在家也是勤练不辍,宫里的不上也罢,以后朕教你,只是经义的课还是不能缺的,王子溪讲得好,你该去听听。” 云祯忙站了起来应是,姬冰原却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吩咐丁岱:“朕记得那孔雀毛的大氅有一件小一些的,正好合适吉祥儿,拿来给吉祥儿带回去。” 丁岱连忙命人去取了来,却是一件通体晶莹雪白的孔雀毛大氅,又轻又软,云祯都忍不住赞道:“这好漂亮。” 姬冰原伸手取过大氅,抖开亲手替他披上系紧:“你才脱了孝,这个颜色不张扬合适你,而且这个比那些大毛的轻一些,又能挡雪防潮。” 他低头看了下系好的带子:“去吧,另外今晚重新写五张大字,明儿带来,这回须得好好写了,朕是要看的。” 云祯自然是乖巧应了,丁岱亲自送了他回课堂,回到书房,看到姬冰原正在看折子,便静悄悄站一侧不敢惊动。 姬冰原看完本折子一抬头看到他问道:“送回去了?” 丁岱连忙道:“回去了,云侯爷穿着那身白孔雀大氅,可真如神仙中人!学堂里诸位公子看到眼睛都直了,陛下果然好眼光。” 姬冰原无声笑了下:“上书房里都是宗室子,个个眼高于顶,今儿他第一天来学堂,朕总得护着他点。” 丁岱笑道:“皇上深恩,侯爷定能体会。” 姬冰原摇了摇头:“孩子肯用功,原也该赏。” 丁岱不解,姬冰原却没有解释,低着头拿了下一份折子,今儿那孩子手心里,全是拿弓留下的茧,到处细皮嫩肉脸上像桃儿似的,手心里却厚厚一层茧,长史是报过说他在家苦练弓箭,他原以为小公子么,再怎么苦练也有限,没想到倒真下了点功夫。 义姐的孩子,自己总是要看顾的,吃这么大苦头做什么?且看他能坚持多久吧,姬冰原倒也没说透,怕是真说奖赏他练弓勤快,为着自己这句嘉赏,倒要日日折腾自己,随他吧。第13章权术 云祯披着白孔雀羽氅回到学堂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洁白如玉的羽毛比之前那蓝孔雀的又不知要醒目许多,云祯才出孝,发上本就戴着白玉冠,再被这白孔雀羽氅一衬,越发衬出了些神清骨秀的仙气来,细看五官眉目像是墨笔勾画过,眸清似水,唇红齿白。 满堂的王孙都顿了顿,发现这位新继任的小昭信侯,年岁虽小,长得还真有些出色,举止也娴雅风流,不似俗人。 课堂寂静,接下来范学士讲课,中规中矩讲完一堂课,无事发生,直到下了课,朱绛只跟着他说话:“前儿我发现了一家好店,做的极好羊骨头汤,下了那么大的鱼来吊汤,鱼子还全炸了,又香又鲜!我带你去尝尝,你一定没吃过。”他兴致勃勃伸手比划着,显然迫不及待要和云祯开始从前那快活的日子。 云祯看了眼朱绛,觉得他这没心没肺的缺心眼还挺可爱的,他父亲是次子,他又是次子生的次子,虽然是嫡子,基本是没有希望承爵,而他也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就等着大了结婚,分家,出去拿着分出去的田产和店铺过一个没心没肺的日子,胸无大志,只求当下,难得有个志同道合一起吃喝玩乐的玩伴,他当时也觉得事事合拍,和朱绛很是能玩在一起,甚至觉得,和朱绛就这么搭伴玩上一辈子,也是件极开心的事。 可惜,如今自己却是要踏入名利场的了。 云祯垂下睫毛,微微带了些愧疚:“行吧。” 朱绛喜出望外:“我给你说一定不会后悔的!那儿还烤得极好的芝麻烧饼!和那羊汤绝配了!又暖身子!”他停了停忽然又想起来一事问道:“说起来你府里怎么忽然把青姑姑打发嫁出去了?我前儿太忙,知道的时候她已嫁走了,也没顾得上替她添个妆。” 云祯淡淡道:“她原本就是寄居的亲戚,我如今也大了,留在侯府不合适。” 朱绛没心没肺,倒也没怎么在意,不过是顺嘴一提:“也对,之前我也听老于抱怨,说克扣得厉害,自从长公主去世后,忠义院无论是月银还是马粮,取暖的碳,还有衣食这些小事上克扣得都很厉害,管事的嘴脸也难看,我当时还想和你说实在不行就把小石榴给我,我去和国公求一求,也能养起……嗨如今青姑姑走了也好,不然她整天替你当家,倒是把老人儿都得罪光了,我们家也有不少从前和外祖父征战过的老兵,那都是在庄子上荣养着呢。” 云祯道:“我当时病着,不太晓事,青姑姑说有几位老兵说想要回乡,我想着人想要回去也不能拦着……就应了,后来才知道都是住不下去了,以为我嫌弃,就都自己提出要求回乡了。从前我父亲不管事,母亲又多在军中任上,西府都让青姑姑管着内务,她出身低微,见识也就那般,怪我们自己罢了。” 朱绛笑着:“你现在不是处理得很好?听你家小厮说喜事办得很漂亮。” 云祯将文具收好,站了起来,随口道:“都是长史操办的。我并没操心。” 朱绛点头低声笑道:“我听父亲说你那长史可是二甲进士,真正有学问的……” 他们两人说着话出了前堂,王孙们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交头接耳。 大部分人颇有些自矜,毕竟他们自幼出生于皇室近枝,大部分人在十八岁成年成婚时,将会按制得封爵位,亲王之子大多得封郡王爵位,最差也是个辅国将军,对昭信侯并没怎么放在眼里。 但他们却也都知道新一任的昭信侯的母亲,却是掌军多年,战功彪炳的定襄长公主,直到去世前还掌着京城军权。 皇帝对这位年龄尚幼的昭信侯示宠,自然是为了笼络军中人心。 再不屑一顾,也都还是记住了这位才第一天来上学的昭信侯小云侯爷。 然而就算他们再心里不屑,在接下来的日子,也逐渐认识到了这位小云侯爷的得宠,每日午膳,这位小云侯爷都是被来自体仁宫的小内侍们毕恭毕敬地请走,然后一去不回,下午的骑射课直接就没参加,然后直到讲章课,昭信侯才姗姗来迟,有时候睡得红扑扑的脸上还带着被褥的印子。 开始有宗室尝试着结交这位昭信侯,然而这位昭信侯却一律以才出孝不好张扬为名,几乎拒了所有的宴饮,唯有定国公家的朱小公子,与他自幼交好,时常同进同出。 少不得有人和朱绛结交,想通过朱绛邀请昭信侯出去,才发现,原来这位昭信侯其实也极少与朱小公子出门。 “看来这位昭信侯并不简单。”姬怀素坐在座位上,面容冷淡,他旁边一位中年文士若有所思地拿着茶杯沉吟着:“小昭信侯云祯,是我们早就定下来进京就要结交的目标,如今其他宗室子都在投贴邀请他,听说却没一个能把他给请出来的,包括姬怀清。” 如果云祯在,应该也就认出这位文士正是姬怀素的妻舅娄子虚,一直在姬怀素身边以谋士自居,也的确足智多谋。 姬怀素忽然笑了下:“我听说姬怀清大怒,直接撕了侯府婉拒的回帖,说云祯是草莽之子,不识礼数,不识抬举。” 娄子虚也笑了:“真的撕了回帖?侯府的回帖,那应该是罗采青写的帖子吧。武成三年的进士,诗词文采上一般,但策论写得极好,皇上极为赏识这一点,特意点了他先去六部历练一轮,做些实务,已是在工部、吏部任了两任了。人人都认为他该升了,没想到却忽然指他去任了公主府的长史。你说有意思不?” “论理定襄长公主已去世,公主府也已换成了昭信侯府的牌匾,原本公主府的长史原本应当另有任用,听说前些日子却因没服侍好这位新侯爷,直接被裁撤了,看邸报是皇帝亲自下口谕永不录用,专门换了罗采青任的长史,姬怀清也不打听打听,就敢撕侯府的回帖?更别说侯府还有位大名鼎鼎的章琰在。” 姬怀素深思着,他身旁一位年轻清客问道:“章琰?可是定襄长公主身边那赫赫有名的青衣军师?听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律,无一不通。” 娄子虚点头:“没错,长公主当年,勇武过人,但草莽出身,并不识字,将兵领队,运筹帷幄,全靠这位青衣军师一应指点,且淡泊名利,只在公主府内存身,并无一官半职,也并未婚配,事实上,听说军中事务,大长公主多依仗他安排,即便是如今公主已逝,这位军师并无职务,却仍能指使军中事务。” 姬怀素却忽然问了句:“所以,其实皇上忽然派了这位进士出身的罗采青去公主府,除了以示荣宠,其实还意在分权收权?” 娄子虚十分欣喜:“不错!公子能看到这一点,极好!罗采青进士出身,如何愿意入已经去世的公主府中当犹如家奴一般的长史?皇上又为何独独挑中他?这绝不是折辱!而是有大用!” “圣意难测,帝王心术。公子只需要记着,帝王一举一动,你不必去想他的意图,揣测他是否真的宠爱谁,厌弃谁,那都是为臣之道。我们只需要看到这背后,君上会拿到什么好处——大长公主去世,她手里曾经的军权,应当如何牢牢掌控?其一就是笼络住大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其二,自然就是这位章琰先生了!” 他喝了一口茶水,又有些神往一般地想了想:“陛下不愧是能够平定天下的明君,这举重若轻的手段……公子再想想,若是您是皇上,您会如何对待这位章琰先生呢?” 姬怀素想了一会儿,淡道:“杀之。” 娄子虚吃了一惊:“大长公主去世,章琰无主,为何公子不想笼络他为己所用?用他来收服军中将领,收回大长公主原本在军中的势力,应该更轻而易举才是。” 姬怀素却道:“一则如今太平天下,已无战事,二则若是舅舅您说的对,军中势力原本就是掌握在章琰手中,他再扶起年幼的昭信侯,就更容易了,既然都是要用昭信侯,为何不直接杀掉此人,再利用昭信侯来收拢军中势力更简单?” 娄子虚抚掌大笑:“公子果然天资聪颖,这就是真正的帝王之术!” 姬怀素微抬了下眉毛:“结交昭信侯,等我自己来吧。” 娄子虚一怔:“公子不是一贯不喜这种结交应酬吗?” 姬怀素想起那天感觉到的目光:“试试罢。” “他如今,就如同失怙的稚子,从大长公主那里继承了和他能力不相称的势力,怀璧其罪,无非看谁捷足先登罢了。”自己至少总能给他一个不错的前程。 姬怀素心里想着,总比其他人好。第14章试弓 然而云祯仍然是每日一下课就被体仁宫的太监们接走,想要结交,还真是密不透风插不进手。 直到这日姬冰原要离宫去西山春祭,才空了时间,云祯这日下了课,才同朱绛到了学堂里的膳堂。 膳堂这边上了菜,都是一模一样的蒸菜,鹿筋鱼翅羹,凉拌鸡丝,红枣四福汤,蒸羊肉、蒸鸡,独独云祯这边不一样,接连不绝上了好些碟子,看过去全是青翠可人的小炒时鲜菜蔬和好几样凉面,又有一盅奶白色的豆腐鱼汤,看过去爽口又开胃,香气扑鼻。 少不得有宗室子们看了不满,点了膳堂的总管来,指名也要小炒时蔬。 膳堂总管低着头悄声禀报:“云侯爷那儿并不是膳堂这边供的膳,却是御膳房那边送过来的,说是皇上走前有交代的。” 姬怀清一旁听到了,笑了声,满是轻蔑,倒什么都没说。 云祯自然是听到了,但也面不改色,只低头拉着朱绛吃,并不睬人。 姬怀清却又大声议论道:“说起来当初高祖勇武过人,也极欣赏当初一起打天下的将领,无论男女,无论出身草莽市井,统统高官厚禄以赏,可惜如今尚武之风渐失。有些大将的儿子,也像个大姑娘似的,连弓马课都不敢上,哈哈哈——当然,说不定文才过人呢,反正也不会去考科举了,来日请师爷写几首诗,也算是个才子了。” 他这话却是直讽不上弓马课的云祯,云祯却眉目不动,只是低头吃着。朱绛都怒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但看云祯面色淡定,心里想了想,却也反应过来不是失态的时候,那些可都是金娇玉贵的宗室贵族,虽然他们之间大多数还没有授爵,但也是迟早的事,更何况在这些人当中,很可能还会诞生将来的太子。 朱绛皱紧了眉头,微微有些生气地将鱼汤里的葱花和姜、枸杞子都捞了出来,然后才将那干干净净的奶白色的汤递给了云祯。 云祯自然而然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不少人都在暗暗观测着云祯的反应,然后看云祯这样一副风轻云淡的日子,也都不由心中一愣,倒是想不到这小昭信侯,小小年纪,倒沉得住气,不少人都重新开始估算起这位昭信侯来。 云祯当然不是不生气,只是他上辈子已经生过气了,甚至还和姬怀清打过一架,闹得学堂天翻地覆,姬冰原当时赏了他们一人二十板子,之后还让他到了书房里罚跪反省。 罚跪之时,姬冰原过来,和他说过几句话,云祯当时年纪还小,没听懂,如今死过两世后,却忽然明白过来了。 “你的母亲,的确是出身草莽,但却远比许多男儿优秀,她领兵作战,战功无数,拿到了许多男人都得不到的荣耀,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选择你父亲下嫁吗? “为什么?” 姬冰原当时声音冷静,言简意赅:“因为云探花貌美有才,又脾气温和,无论生子生女都将相貌不错,也不会太笨。” 当初他听到这话只觉得是对自己生父有些轻慢,然则他是君主,当然可以目无下尘。 如今回想起来,可惜他太愚钝。 姬冰原当时的口气并无讥诮、嘲讽和侮辱,非常平静,仿佛在教他一个道理。 就如同男子可以选择漂亮贤惠脾气温和的大家闺秀,选择自己未来孩子的母亲一样,有权有势的女子当然也可以为自己的未来的孩子选一个最佳父亲。 强者的一方才有资格挑选战利品,无论男女,这才是强者的世界。 而强者,是不需要这些口舌之利的,云祯连看姬怀清一眼都没有,他曾经站在姬怀素的阵营里击败过他一次,败犬不值一提——这一世,他不需要姬怀素,一样可以击溃他。 云祯沉默着喝完了鱼汤,慢条斯理吃完,起身披上那明晃晃招人的白孔雀大氅,离开了餐室。 姬冰原不在,云祯没地方躲懒了,也就参加了弓马课。 教授宗室子弓马课的师傅是龙骧营的侍卫长高信,他总是笑眯眯的,特别善谈,说话总是让人特别舒服,跟了姬冰原许多年,很多人认为他能掌管龙骧营这么多年深受皇帝信宠,就是因为他脾气特别好,又善于协调周转,因此能够忍受姬冰原那种独断冷硬的作风。 但云祯见过他杀人,盯着尸体的眼睛里仍然一点阴霾都没有,嘴角甚至也带着笑容,犹如看着久别重逢的恋人——这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虽然高信也算得上是看着他长大,而且对长公主也十分尊重爱戴,云祯还是非常怕他,小时候总是远着他,就连姬冰原都知道他怕高信,云祯心里想着,难道进宫以来姬冰原都没有让他上弓马课,就是怕他见了高信就不想上学了? 但每次云祯看到高信笑盈盈看人却仿佛看尸体的样子,背上都一寒,忍不住想要躲开。 但是没法躲,一排学生们十分娴熟地站到了之前编好组的靶道前,列队开始一人三次的轮流习射,射过的人听过守靶太监报靶后,自动往后走,等其他人射。 一次课都没有上过的云祯没有编队,很自然地变成了孤零零一个,站在校场一侧的杏花树下。那杏花树已有些年头,新漆过的赭红宫墙头,粉白杏花初绽如云,他拥着雪白大氅,站在花下,一点不合群的不安也没有,只是自自然然清清贵贵,仿佛在这宫里熟得不得了,颇为醒目。 高信抬眼自然看到他,微微一笑,上前给他行了个礼,嘴角边露出了个浅浅酒窝:“侯爷来了?” 云祯问他:“高侍卫怎的没随侍陛下去西山?” 高信笑得很温和:“我老了,不堪役使,让年轻人们多些机会,还是先伺候好侯爷。” 云祯知道他也不过三十出头,却如此倚老卖老,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高信却问他:“我听说侯爷如今在家里习射,可有长进?” 云祯摇了摇头,高信却命人拿了张弓来,弓身漆黑铮亮,柄上细细缠着明黄色丝线:“陛下让人备好的,新制的好弓,弓名‘穿光’,侯爷用用看哪里不顺手的和我说,我再让人改。” 他们站在那里,云祯拿着张看着极精美的弓,侍卫、内侍们乌泱泱围着,有小内侍围着他解大氅,扣护臂,排场倒像是皇帝一般。 其余在家里也曾经千娇万宠的宗室公子们如今人人夹着尾巴在学宫里装老实,一下子看到云祯这排场,少不得心里不是个滋味来,心里暗骂高信这人果然迎合圣心,见风使舵,见皇帝偏宠昭信侯,也就这么明着逢迎,还有没有点风骨? 人人心里虽然恨高信没廉耻不遮掩的谄媚,却全都还是感觉到了云祯——这位新上任的昭信侯,是真得帝宠。 然后他们就看着那总是安安静静不太说话的小少年,拉起那张弓,姿势不但熟练还挺好看,弓成满月,箭如流星,唰唰唰,三箭连出,击穿春光,直接中靶心。 报靶的侍卫高声喊着:“三个十环!” 姬怀清转过头,脸色显然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目光不由自主与云祯对上,云祯直视着他,忽然脸上露出个笑容,反手一抛,已将弓掷给一旁嚷嚷着也要试一试的朱绛。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笑容,他也不过快十五岁,眉目还有些雌雄莫辨,这一笑带着少年独有的骄傲和得意,眼睛也带上了张扬的亮光,场中倏然一静。 只有缺心眼的朱绛拉着弓喜滋滋道:“原来你天天在家练,竟有这样准头了——这弓不错,是兵部才呈上来的新弓吧?我听说兵部才得了个新图样……” 云祯转头笑了下:“弓是好,省力,兵器司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