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斯沉默不语。艾文手抖得厉害,一剪刀剪歪了,把上一张丛林风景也毁了一半。密密麻麻的胶片悬挂在他头顶上方,似乎都被那块神秘的浮雕感染了。显影液浸泡出来的深深浅浅黑白色块中,似乎暗藏着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着艾文。艾文站在那不可言说的目光中央,像被整个世界的黑暗窥伺。最深的那块黑暗就站在他旁边。诺克斯握住他的手——他的体温…好凉——握住他的手,缓慢地剪掉了那张胶片。“你不想要就不要。”艾文听见他低沉平缓的声音。艾文后知觉地想到,也许无论是遭遇这些浮雕,还是遭遇后依旧保持了理智,也许都是由于诺克斯的缘故。等最后艾文准备出门的时候,脸色依旧很苍白。诺克斯帮他收拾好包,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要不要我陪你去?”艾文摇了摇头。他们除了工作外很少在人前一起出门,对外艾文说诺克斯是他的实习助理,合租一间公寓,分担了洗相片和扛器材等工作。“那好吧。”诺克斯没有强求,他把包递给艾文,在开门前低头亲了亲他。艾文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如果有需要就叫我。无论什么方式,我都会听到的。”艾文小声应了一声。他走到阳光之中时有点恍惚。浓雾持续得不久,但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现在明明是正午,在无云的天空上,太阳依旧是白乎乎的一团,没有什么热力,仿佛是冰箱里的灯。气温不高。艾文已经有点后悔只穿了件衬衣,不过他还是沿着废弃的电车轨往前走。小镇上终于出现了人影,不过就跟太阳一样,都是苍白而有气无力的。街边的一些店铺开了门,不过货物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摊前挤着年老的女人们挑拣着,只言片语飘了过来:“那些跟鱼一样的玩意儿…”“嘘…”“卷心菜,是的,十颗。”“只有这么多了,夫人。”“价钱…”“别跟我说这个啦,您大可以去吃那些鬼知道肚子里有什么的鱼。价格就是这样。”艾文低头匆匆走过。拐角处躺着一个流浪汉,酒瓶子倒了一地,他喃喃自语:“迟早要淹死,不如…”他仰头又灌起了酒。教堂门口的红油漆没有抹掉,有一部分印子变成了深褐色,艾文这才意识到那不止是红油漆而已。仅剩的教士们肃穆地站在教堂门口,轻声念着经文,手中握着十字架。艾文不由地顿住了。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听着那些颂词,用一块旧手帕擦了擦眼角。她离艾文不远,于是对他轻声说:“布朗家的年轻人昨天自己走到海里去了,先是父亲,再是儿子,唉。我们的大海着了魔啦。”艾文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说:“我很抱歉。”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肘。不远处那个一滩烂泥的流浪汉醉醺醺地大嚷:“去他妈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走进海里!那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明白吗老太婆!你难道没看见过那家儿子的脸?!长得和他妈的鱼似的!你难道没看见过他们脖子上那个金吊坠!”他狂笑起来,开始颠三倒四地说一些无意义的音节,老太太受了惊吓,拢着披肩走了。神父们依然轻声唱着颂歌。其中一个年轻的神父离开了队伍,走到艾文跟前。他长着一张悲悯的脸。“你似乎有心事。”艾文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如果不愿意对我说,也可以对主说。”那名神父柔和地说。“主会倾听每个人的声音。”艾文说:“他不会倾听我的。我也不需要他倾听我。”神父用略带谴责的眼神看着他:“主会倾听的,你怎么会这么想?”在这个时刻,艾文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诺克斯的吻。不仅是他人类形态的吻,还有他化身触手时的啜吸,色欲、冰凉,湿粘,像蜗牛留下的印记。被他吻过的地方似乎都被下了恶毒的咒,但由于世间再没有诅咒比这些吻更可怖,所以其余邪恶也无法侵扰艾文。就像天鹅被沼泽托举着一样,艾文被这些黑暗的爱抚支撑着,这让他有足够的力气用平静的语气回应神父:“我是异教徒,还是同性恋。我不信你们的神,我不遵从你们的教诲。难道上帝依然有胸怀俯听我?“神父皱着眉:”孩子,这些是不对的,你应该…“”没有所谓对不对,也没有所谓我应该做的事。”艾文说。“我信我自己的神。我的神对人类一视同仁,无论信或不信,他都不在乎我们。这让我觉得自在。我不必供奉信仰以求偷生,因为我知道我们都会走向死亡。”说完这些,艾文冲神父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萧条的杂志社。杂志社租不起整栋小楼,一楼被迫租给一家熟食店,空气里散发着带霉味的培根的味道。要是在情况景气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些被生活折磨疯的白领买这些旅游杂志,望着上面的青山绿水畅想年假。现在整个小镇都被浓雾里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魂,像只脱水的蛞蝓一样逐渐干瘪。艾文自己都觉得这家杂志社仍然能发的出工资已经是奇迹。他沿着墙皮脱落的楼梯往上走,开始闻见呛人的劣质香烟的味道。办公室里只有四张桌子,其中一张还是社长的,烟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社长波顿和一个穿棕灰色西服的人正在聊天,两人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烟灰缸,烟蒂都要溢出来。杂志社竟然会有访客,太稀奇了。艾文往那边看了一眼,转身走到打印机处。打印机发出了不详的咔咔声,一个年轻人站在旁边满头大汗,那是刚实习不久的助理,好像叫马修还是什么。艾文放下公文包,拆开打印机的墨盒看了看:“墨盒卡住了,老毛病了。”他把墨盒拆出来用力摇了摇又装回去,打印机吱地一声吐出一份墨汁过多的稿子。马修瑟缩了一下,似乎是被艾文的音量吓着了。艾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发现马修的脸色格外苍白,满头虚汗。他瘦得都有点脱形,皮肉松垮地挂在骨架上,隐约可见他手背上的针眼和淡褐色的斑点。他的脸却是浮肿的,像是熬了很多夜,眼白浑浊地充着血,眼球僵硬外凸着。“你…”艾文说,他瞥见马修脖子上金光一闪,那是一个怪异金片做成的吊坠,仅仅看了一眼,艾文就觉得那块吊坠上有什么让人极其不舒服的东西,像是吃煎鸡蛋时发现蛋黄里有一颗跳动的心脏那样令人毛骨悚然。艾文猛地想起“巴黎风味”餐馆里那个呆滞的服务员,不禁往后退了半步。马修手忙脚乱地把吊坠塞进衣领里,招呼道:“莫尔…莫尔恰林先生,午安。”他看上去也吓得不轻。艾文平缓了一下呼吸,努力用一个正常同事的语气说:“叫我艾文就好。”他想起那个醉鬼流浪汉的胡言乱语:那些人都是自愿走到海里去的。也许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处在怪物的庇佑下,但事实上,怪物不在乎任何人。正在这时,社长波顿叫:“艾文!到这里来一下!”只要不面对马修,怎么都好。艾文出了一口气,拎起包走上前:“您好,波顿先生。这位是?“他看向那个穿旧西装的客人。“这是印斯茅斯(*1)大学的伊登教授,教授,这位是我们的摄影师艾文。”波顿显得很殷勤。艾文和伊登握了握手。伊登是一个头发灰白,蓄着板刷样胡髭的男人,西装半旧但是很考究。他说:“我在杂志上看到了一些原始部落遗址的照片,那都是你拍摄的?”“是这样。”艾文说。他想到没准伊登愿意买照片,那样家里能多囤些鱼,于是又说:“我这里正好有一些胶片,您要是对古遗迹感兴趣可以看一看。”伊登确实很感兴趣,他掏出眼镜,对着光挨个查看那些胶卷:“你亲自找到这些地方的?”“是的。我专长是风光摄影,在丛林里采风时发现这些遗迹就拍下来。”伊登显得很振奋:“太好了,艾文先生,我这里有一份工作,你意下如何?”艾文疑惑地看了社长一眼,波顿则清了清嗓子:“咳,艾文,教授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经费,作为借走我们摄影师的补贴。我想,你和教授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对你自己的专业技巧也会有提升的。”“那么,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艾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