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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玉漏大胆猜想,他大概是要她欠下他一个人情,至于还什么给他,他自己也还没想好。他似乎对她起了些兴致,那当然不是喜欢,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不过只是一种闲趣。  她生得标志,但在他眼里,这标志也许值点银钱,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荒谬。不论何故,他当然也不会为这五十两就要她终生相抵,要也不过是拿她当个玩意消遣一段。  这太不值当了,就是要欠他,也得欠个别的什么,一辈子还不完扯不清,反倒是个套他的圈套。  “怎么,你当我在说笑?”池镜以为她不信,端得认真了些,“我倒不是随口说说,倘或你们真缺这个钱,我又有这个闲钱,何不成人之美?你叫他写个条子往池家去找我。”  玉漏忙掉到前头福了个身,“多谢三爷好心。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  玉漏笑着走回旁边来,“我想他要是非我二姐不可,自然自家会去想法子,这种事,旁人如何替他们急得来?他要是自己都不急,可见不是非我二姐不可,勉勉强强的,又有什么意思?”  池镜听后觉得有理,笑叹一声,“一文钱也难倒英雄汉啊。”  隔了会,他又问:“那你二姐呢?是情愿嫁给他不嫁?”  “我二姐倒是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池镜笑着睨她,“那你就不想着成全成全你二姐?你只怕这个男人心不诚,难道旁的男人心就诚了?我看不见得。你二姐既一心要嫁他,你就权当是为你二姐高兴。何况银子虽不是这个小夏裁缝自己挖空心思得来的,可将来他也要想法子还。你怎么只重头不重尾?”  玉漏循着他的话去想,想一会没结果,反觉得是险些钻进他的套子里,猛回神看他一眼,笑了笑,“这事情我做不得主的,上头有爹娘,下有他们自己,可轮不得到我说话。要给我娘知道我在中间撺掇了什么,保管先打我。我爹娘也不是就要他的钱,其实是不喜欢他,嫌他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来引逗人家女儿,不成体统。”  池镜笑着沉默下来,总不好强要人家拿他的钱,未免显得太别有居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话赶话的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仔细想想,还是希望能看见凤翔吃点暗亏,天底下哪有好人不吃亏的道理?  他须得证明给自己看,这世上从来事无完事,人无完人,连凤翔也是一样。他索求这样一种平衡来宽慰自己的悲哀。观瑞雪(十一)  两个人并排走着,当中虽隔着些距离,到底年轻的男女不大成样子。好在这蛇皮巷内并没多少人走动,又是阴冷雨天,更没了人迹。  头上仍是落着毛毛的雨,玉漏早冷得牙关打颤,但仍是慢慢走着,唯恐早早就走到家去。池镜铱骅自己打着一把大黄绸伞,却悭吝的不肯往她头上倾斜过来一点,也不知是不是出于避嫌的缘故。  未必,那日在凤家请他吃酒,送他出门的时候,他也曾俏皮的和她调侃,那势头简直有些步步紧逼的压迫。况且他对着络娴也肯玩笑,不见得在这些关系上过分小心翼翼。  这个人一定是自私惯了,根本就是想不到。何况她只是个丫头,做惯了主子的人,一向只有人照顾他的。  她看他一眼道:“我替三爷撑伞吧。”  池镜才发现她还淋着雨,这又不是她家的下人,算是朋友妻?因为彼此身份上的尴尬,只好把伞递给她,“你自己打吧。”  玉漏忙摇手推辞,“我用不着,我家就快到了,三爷可要进去吃杯热茶?”  “不必了。”他想到她娘就觉厌嫌,连带着也觉得他们家污秽不堪。  前头已瞧得见连家,是幢一楼一底的房子,江南十分多见的民居。楼上是玉漏她们姊妹的卧房,老远能看见槛窗上封的木板。  池镜因问,“好好的窗户,为什么用板子钉起来?”  玉漏不好意思地笑道:“怕我二姐私自跑出去。”  如此看来,想必她二姐和那小夏裁缝早已暗通款曲。这算是家丑,池镜没多问,心里对借钱的事有了几分把握。闹到这田地,眼前又放着他这条明路,不怕玉漏回过神后不来找他借钱。  再往前走片刻,玉漏撞见位邻居,是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走到跟前来和玉漏问候了一声,“连三姑娘。”  看见池镜,却并不问候,眼神反倒有些闪烁。池镜看他相貌很好,穿着苍色的上衣下袴,虽不是书生打扮,也是斯文洁净,便留心多看一眼。  玉漏点头答应,“嗳。您到铺子里去?”  那男人也点头,“快年节了,铺子里忙。您——是回家来看看?”  玉漏仍是微笑着点头,有些发僵,笑意像是在唇上结了霜的一朵小花。他们僵持片刻,各自走开,玉漏感觉脸上的血液渐渐又流通了起来。  池镜观察到她细微的变化,有点惊讶,不由得问:“那是你们家的邻里?看着倒很斯文,是做什么营生的?”  “杀猪的。”玉漏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他们家在前头街上开了间肉铺子,他爹是杀猪的,他帮著称斤两算帐。将来,也逃不过是要子承父业,也是杀猪的。”  “你仿佛很瞧不上杀猪的?我看也没什么,杀猪的当官的,不过都是为混口饭吃,一样经手惯了流血断命,不见得谁比谁体面多少。”  玉漏扭头道:“那如何比得?杀人和杀猪可不一样,官老爷们杀人,杀得是大奸大恶之人,是为了百姓安居,不得已才杀的。”  “未必。”池镜懒得同她理论官场是非,只轻描淡写笑道:“你只把人看作畜生,手起刀落,也是干净爽利简单得很。”  玉漏笑道:“您快别说了,听着怪怕人的。”  池镜哼着笑两声,没再说了,暗中窥伺她一眼,见她缩着脖子,不知是冷还是怕,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姿态。  他不禁感慨,“凤大哥真是不容易,如今家中不如从前,嫂夫人又是个厉害人物,他纵然有心要给你裁做几件好衣裳,也没法子周旋嫂夫人,你要体谅他才好啊。”  玉漏觉得他这叹息意味深长,无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  “其实大奶奶也没有外头说的那么厉害,不过是说话直些,容易得罪人。大爷也并不怕老婆,他只是懒得去计较,他心肠好。”  池镜无可辩驳,想到凤翔就觉得心里发酸。有的人就是好得令人讨厌,对绝大多数不那么好的人来说,这样的人不必犯错,单是存在就叫人受不了。可又没有憎恶他的理由,很让人为难。  “我看您和我们大爷也很要好,待我们阖家上下也都和气,怎么不常往我们家去走动走动?”  “这些日有点忙,隔些日子一定去。”  玉漏知道他这话是敷衍,要是果然有心,也不会八月里回南京,到十月里才上凤家去走动一回,还要人家下帖子请。倒是唐二那起酒肉朋友见了不少。  幸而他爱敷衍,玉漏也不必强请他到家去吃茶,否则给她爹娘瞧见,八字还没一撇,他们先就要乐得跳起来,没得给她丢人。  她在门口站住,福身送他,“那三爷慢走,前头再走一段就出去了。”  池镜点头自去了,她见人走远了才推院门进去。她爹连秀才早归家来了,虽不闻声气,单见她娘在对过厨房里忙得火急火燎的就知道,生怕饿着他一时半刻似的。  秋五太太从门里看见她回来,一撩嗓子便嚷,“叫你出去买条鱼你去这大半日,又不知道那蹄子拐到哪里闲逛去了。快来!就等你那鱼了!”  才把鱼送进厨房里,又听见他爹在正屋门前问:“三丫头回来了?”  玉漏忙应声出去,连秀才剪着胳膊回身往屋里进,“你来,我有话说。”  连秀才高高瘦瘦的身量,常穿靛青直裰,不是软绸就是软缎,也有绫子的,看着像是谁家的老爷。他在官宦人家谋文书差事,自然也挣下点银钱产业,不过舍不得花在女儿身上。对秋五太太吝啬苛刻的做派他也一向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也伤不到他的体面。  他从不在家治席请客,会朋友都是到外头酒楼里去,怕人家看见他村野出身的老婆。他对秋五太太自然是不中意,听见她说话便挤眉头,直挤到屋里去,“你娘总改不了这毛病。”是说她嗓门大。  跟进卧房,里头终于点了炭盆,光线黯,架子床和满墙书架都显得拥挤,挤得暖和。他坐到书案后头去,等着问玉漏话,有种三堂会审的威严。  玉漏想他必定为她离开唐家的事憋着火,盘算着仍是照旧,只管把事情往唐二身上推,反正谁都知道她这样的侍妾是不能为自身做主的。当然,耍点心眼玩点手段也未尝不能叫唐二留下她,是她不愿意。  不想连秀才开口却是心平气和,“听说你到凤家去了?是跟了凤家大爷?”  玉漏点头,他又问:“几时的事?”  “就九月里的事情。”  “噢,那去了也一个来月了——凤家可好?凤翔那个人又如何?”  玉漏照实道:“凤家虽家道中落了些,家中倒还和睦,阖家都还和气,不过大奶奶脾气大些。”  连秀才在椅上点了点头,“凤翔这个人我虽不认得,倒是听胡家的人常说起,是个可造之材。前些日子又听说,朝廷有意要复用他,只是尚不清楚点个什么官。论家世门第,如今凤家自然是比不上唐家,可要论到个人身上,这个凤翔倒比唐二有出息。到底是正经进士出身,身旁妻妾又不多,你的前程,只怕是应在他身上也未可知。”  原来连秀才一听说玉漏到了凤家,忙暗地里打听了凤家的虚实,听见些有关凤翔的话,又提起信心来。  凤翔身边只得玉漏一房侍妾,将来玉漏若是生下一男半女,分量肯定是要比在唐家更重些,到时候若是凤翔又得朝廷复用,混出个名堂来,少不得在衙门内替他举荐个差事也说不准。听说凤翔的为人倒比唐二可靠得多。  如此点算下来,未见得就是坏事,因此消散了心头之火,反而悉心嘱咐,“事情既到了这步田地,你也不要怨天尤人过分悲感,还要伺候好凤家太太和大爷,尽你妇人本分。”  玉漏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听话点头。  连秀才见她穿得单薄,站在案前有些可怜,少不得替她长叹一声,“你们姊妹三个数你最听话懂事,怎么反倒最不会替自己打算呢?凡事还要我替你操心。按说女儿到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人,做父母的不好多嘴。可你性子弱,我们不替你筹谋还有谁能替你筹谋?你娘不认得字,一双眼睛不看别的只看人家的家业,想必为凤家如今败落了,回来吵你了?”  玉漏笑笑,“娘吵我也是为我好,我晓得。”  正巧秋五太太进来喊吃饭,连秀才从椅上起身,瞪了她一眼,“为母当仁,偏你这个做娘的,动则不是打就是骂。你几时也要改改你那脾气,省得丫头们有什么心里话都不敢和你说。姑娘家,又不好什么话都对我弋?这个当爹的说。”  秋五太太脸上一红,忙哈腰点头跟着出了卧房,又是抽凳子,又是将菜碟子往连秀才跟前挪了挪。连秀才抬头看她一眼,尽是无话可说的厌嫌。观瑞雪(十二)  饭后秋五太太将剩菜都拨了些在个盘内,又盛了碗饭,叫玉漏端上楼去给玉娇。她自己则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问连秀才,“你今日是在家还是要赶回胡家去?”  连秀才半歪着头,用一只手挡在嘴前剔牙,“要回胡家去,快到年关了,有许多书文贺贴要拟。”  他心里为自己抱屈,觉得满腹文章都只替人代笔,向地上呸了两下,慢慢起身往卧房里去,“我歇一会,下晌再走不迟。”  秋五太太想他是回胡家吃晚饭,因此还剩下的那些饭菜也不倒了,端到厨房都拨在一个碗内,预备晚饭再添个素菜也就够她们娘仨了。  窸窸窣窣收拾完,忙瀹了壶茶提回房内。看见连秀才歪着身子睡在床上,她把茶搁在床头小几上,替他拖了鞋,又爬到床里头去,跪坐着替他捏腿,“想是走得多了,腿上的肉都有点发紧。”  连秀才阖着眼昏昏沉沉的,没接她的话。她也不大在意,仍笑着说:“这一向要过节了,你一定忙得很。再忙也要自家晓得歇歇,他们府上的相公也不止你一个。玉湘在胡家好不好?这些时也不见她打发人回家来。”  连秀才撩开条眼缝,“玉湘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又替府里生下个少爷,自然不比往日。我听里头管事的婆子说,为过年的事忙不赢,太太叫她也帮着张罗,所以不得空使人回家来看。她不得空就罢了,你不要去瞧她,省得给她多余添事。我这回家来,太太特地叫人给包了两匹缎子,老爷赏了十两银子,叫做年节的使用,都包在那里,一会你收起来。”  秋五太太朝书案上望去,果然有两匹缎子一包钱搁在那里,笑得她没了眼缝,手上捏得更卖力了些,“不用你嘱咐我也晓得,胡家不叫我,我肯定不能私自去,叫人家白看笑话。”  她晓得她乡下人充不得门面,所以凡事都听凭连秀才做主。她叫他:“当家的,三丫头也罢了,只是二丫头的事怎么办?你可要尽快拿个主意,总把她关着也不是个法,关得了初一关不了十五。这丫头也不知哪里吃的秤砣,凭我如何打她,硬是咬死了要嫁给那个小裁缝。”  连秀才最烦这称呼,不像乡下人就是像贼匪。也说过她,但她总是难改。他向外翻个身,皱着眉倒:“婚姻嫁娶之事,几时轮到她说了算?你是做母亲的,教导子女是你的本分,不能凭她不听你就不耐烦。从前平昌路有个赵老爷你记不记得?”  “就是开着三间酒铺的那个赵家老爷?自然记得,他原先就想要咱们二丫头。你不是嫌他不是读书的人家,生意也做得不大?”  “今非昔比,二丫头也不是从前清清白白的姑娘。人家听说二丫头离了陆家,又动了心思,我今日回来路上,被赵老爷请去家里说了回话。”  那赵老爷夫妇近六十的年纪了,膝下也没有儿子,只有四房女儿,都早出了阁。将玉娇送去,生养孩子是没了指望,夫妇俩一死,恐怕和他四个女儿女婿有打不完的官司,倒是个麻烦事。  “赵老爷说,情愿出一百两做聘。”  秋五太太眼睛一亮,天大的麻烦也不成麻烦了。她怕他烦,尽力压着兴奋的嗓子笑道:“那蛮好,寻常人家就是嫁个黄花大闺女也不过一二十两的聘。”  连秀才痴痴阖着眼,没再说话。秋五太太独自高兴一阵,听见他沉重而平缓的呼吸,不知他是不是睡着了,压下身伏在他耳边小声试探,“当家的,等你忙完年关回来家——我还想给你生个儿子呢。”  连秀才感觉到她那对。胸。脯子压在他肩臂上,重得像两个柔软的秤砣,使他觉得他的人生整个就是个冤假错案。一个男人的一生无非是“成家立业”四个字,这两头都错判了他,然而沉冤昭雪是没可能了,业已到了这个年纪。  他只得“唔”了声,把身子又翻一翻,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起了重重的呼噜。  午后出了点太阳,奄奄一息地掩在未开的云翳里。玉漏开了支摘窗,从横七竖八钉着的木板间往下头巷子看,到处都在湿哒哒地滴着水。  隔壁人家的院子里支着竹杆,挂着新翻的猪大肠,有个极年轻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饶是穿着厚重臃肿,也看得出身段很好。她垫着脚伸出细长的胳膊把滴干水的大肠摘下来搁在个木盆,笑着往屋里端。一排排的死肉收走了,可腥味仿佛这里还都闻得见。  玉娇坐在床上,埋着头在窗下的妆案上吃饭。吃得味同嚼蜡,空隙里抬头看玉漏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道:“王西坡生了个小子,满月的时候给咱们家来送红蛋,娘收了人家的礼,骂人也不见口下留情。”  太阳又出来了些,玉漏嫌有点刺眼,取下撑杆关了窗,同样若无其事地笑一笑,“才刚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撞见了王西坡,他到铺子里去。”  “你见他有什么变化没有?”玉娇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得了儿子,应当很高兴。”  玉漏瞥她一眼道:“不晓得,就迎面打了个招呼,没大细看。”  玉娇见她神色无异,觉得没意思,转头说起正事,“你在唐家两年,当真一点家当没攒下?唐二不像是吝啬的人,要好的时候,首饰头面总要打几件给你。我就求你的这一回,你能借多少借我多少,将来我和小夏总会还你,大不了你算利息。”  “我纵有什么,还不都给娘搜罗了去,这你还不知道?”  “娘也不会给你搜刮得一干二净呀,有多少算多少嚜。”  玉漏抬手把头上根细银簪子拔下来放在案上,“就是有也不过这一类的东西,你自己看看能典多少钱?我就是拿出什么来,也不过杯水车薪,你们是要一百两银子,一百两呀。”  说得玉娇垂头丧气,饭也吃不下了,丢下箸儿想一阵,道:“要不你去胡家跑一趟,替我找找玉湘看。玉湘如今在胡家得势了,没准她拿得出。”  玉漏好笑,“她就是拿得出,会借给你么?你总说我在家是白嘴硬,我还晓得嘴硬一下呢,玉湘连嘴也从来不顶,唯爹娘的话是从,必定转头就告诉爹娘。你借她的钱不成,反倒招一顿打,上算么?”  左也行不通右也行不通,玉娇一急,豆大的眼泪直往下坠,凄凄睡回床上去,“你倒是也替我想想法子呀!”  法子倒有,找池镜。尽管骗他说只要五十两,可以他早上的态度,借一百两他也必然是肯的。但玉漏想来想去,仍是不愿意,所以压根没提这椿事。  她沉默着坐在对过床上,隔着一段距离去看玉娇。玉娇向里头侧卧着,肩头一挫一挫地,绝望地哭着。她们屋子里不可能点炭,长年累月的,把玉漏的骨头冷冻得彻底。观瑞雪(十三)  玉漏想劝说小夏其实没那么好,却也说不出口,因为同时也羡慕玉娇对男欢女爱还怀有一份期待。她自己早是没有了,那一点精神,只够用来算计钱财,否则当初也不会和西坡什么也不说透。  说透了也未见得会有什么结果,她爹娘断然是瞧不上他的,她自己想到将来几十年要同他一齐对着那满屋子的死肉腥气,也没有信心。  所以他们之间是不知所起,不了了之。除了彼此能明察秋毫的一缕情愫,什么也没发生过。但也足够令她回想起来,像老了十岁似的,百年回首般的遗憾与无力。  她只好劝玉娇说:“我看你还是放下这个念头,就算千方百计嫁了小夏裁缝,将来也是过苦日子,难道你还指望他能发得了什么大财?”  玉娇陡地翻身起来喊一句:“我情愿!”她颤着嘴皮子,一滴一滴地落着泪,“我情愿,我情愿跟他过苦日子!也好过在什么陆家胡家唐家的,伴着那些骄奢淫逸的老爷少爷们胡闹,闹到头,除了钱,还有什么?!也许一个不留神就鸡飞蛋打,连银子也落不下。”  把玉漏吼得怔住,也问得怔住。  她说着把泪一揩,渐渐低下声,却坚定,“就是跟他过一辈子苦日子我也认,起码是我自己拣的。”铱誮  木梯底下,秋五太太也陡然吼了声,“闹什么?!三丫头,快下来送一送!你爹要回胡家去了。”  玉漏回过神,踢踢踏踏下了楼。连秀才在门帘子前头站着,剪着手,以一副慈爱又威严的神气嘱咐:“三丫头,你也早些回凤家去,到底是人家的人,在家久住不好。”  说完打帘子出去了,秋五太太忙殷勤跟出去,叮咛声不绝,无非都是些保重的话。连秀才俨然是连答覆也懒的答覆她这些唠叨,满院里只有她自己聒噪的声音,在这空旷阴冷的冬日里显得如此多余。  后头几日玉漏也没有去找池镜借银子,池镜想起来问问看永泉时,已进了十一月。  永泉说这些时从不见凤家有人上门,又笑道:“人家纵有难处,自是回去找凤大爷去了。凤家再如何,五十两银子也还拿得出,三爷就别跟着操这起八竿子打不着的闲心了。还是看看眼下吧,明日是咱们家二爷的生日,家中肯定要请戏摆席,您可别往外头逛去。”  池镜心下有点说不出的失落,笑笑也过去了。转头又问:“二哥今年是满多少岁数来着?”  “二十二,不是整生日,不请外客,都是咱们自己家人,或还有些常走动的亲戚。”  池镜打发他出去,丢下书由东暖阁踅出来,看见一屋的丫头不知哪里耍玩去了,只管事的青竹在西暖阁榻上做活计。  他走到碧纱橱帘下吩咐,“你去翻翻箱柜,把我从京里带回来的一柄象牙泥金扇找出来,用个好看的盒子装了,送给二哥做生日之贺。”说着就在暖榻上瘫坐下来,摸着手旁一只绣花繁脞的枕头闲问:“治席请客这一项如今是谁在管?还是老太太叮嘱着卢妈妈办?”  “下半年家里请客治席这一项是给交由大奶奶去办,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心神在这些小事上费不起了。大奶奶那头去办,要开销多少银子写清楚了,交到老太太那房去,如今老太太那头是卢妈妈的儿媳妇在经看着帐目。”  “卢妈妈讨了个儿媳妇?几时的事?”  “你原来两地跑,哪里留心这些?好几年前的事了,老太太做主,讨的就是老太太房里的毓秀。”  池镜听后笑笑,老太太那么个精明人,替自己的左膀右臂讨儿媳妇,自然还是要自己房里的人才可靠。  青竹把针线收了,池镜瞥见是一只湖色潞绸香囊,绣着朵八瓣莲花。她把针线篮子归拢到榻角,一面回头笑睇他,“三爷今日的书念完了?”  池镜只是仰着面孔笑。去拜先生念书不过是为敷衍家中,其实该念的书早念过了。不过老太太看不惯他回来游手好闲,要他多念书预备下回考试。  青竹劝道:“还是勤谨点吧,老太太这会气还没散完呢。原该给皇上做女婿的,都是您自己胡闹,把这样天大的好亲事也闹没了。”说着压过腰来,放低了声,“听说老太太赌气,说你的亲事她不管了,随你娶个什么样的。”  池镜心内正嗤笑,青竹又端回腰去,改了口,“不过是赌气,哪里能真放着不管?这几日在四老太爷府上,问了几句四老夫人娘家那三姑娘的话。”  他撇下眼角,“于家那三姑娘?”  “可不?他们于家老爷现任苏杭两府总督,也是显赫得不得了,和咱们家也是门当户对。本来早前想说定他们家大小姐给咱们二爷的,可二爷的婚事,不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定下凤家了嚜,不能悔,所以只得罢了。前些日子在四老太爷府上看见他们家三姑娘,又动了心思,想说给您。”  池镜提着胳膊弄炕桌上的香炉盖子,盯着嫋嫋香烟一笑:“那于三姑娘长得还好。”  青竹瘪嘴笑道:“何止‘还好’呀?你的眼光真是在京城养刁了,谁不说她生得好?我虽没见过,可听大奶奶二奶奶她们回来说,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女人都说长得好的必定是真长得好。”  池镜挑眼看她,笑道:“我看就不如你长得标志。”  青竹笑着啐他,“呸,我们做丫头的,哪敢跟人家千金小姐比。”  说着低下头去,隔一会暗窥池镜一眼,见他阖着眼在假寐,她眉眼间便放心地兜展出一股怅然若失。他的玩笑哪里当得真?这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安静了一段,倏地听见院外闹腾起来,青竹从外窗窗纱上看,是小丫头领着两个面生的婆子往后头去,约莫是外头亲戚来给二爷贺寿,一并去给众人请安,请到了燕太太这里。  不一时小丫头进来,问是谁家来人,小丫头道:“是四老太爷府上的妈妈领着于家一位妈妈来的。”  青竹向池镜笑道:“一会肯定要到咱们屋里来。”  池镜不耐烦,欲躲出去,叫小丫头取了毛皮大氅来道:“我到二哥那里去避避,一会过来问,就说我不在家。”  青竹笑问:“你难道不想要那于三姑娘?”  池镜没答,笑着出去了。要不要也和这些外头来的婆子妈妈们不相干,他惯来懒得应酬这些没要紧的人。  叵奈避得了这头也躲不过那头,走到池二爷房中,听见还有别家打发来贺寿的在里头。迎门进去一瞧,却是两张熟面孔,一个是凤太太屋里伺候的张妈,一个恰是玉漏。  二人正和络娴在暖阁内坐着说话,见他进来,络娴便起身问:“小叔,你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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