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执看一眼旁边的侍卫,侍卫于是上前,按着老头劈手就把奏折夺过,上呈陈执。 陈执拿起来看了看,这是封告罪辞官的折子,可告的是自己老朽只身难救社稷亡丧之罪,里面列数当朝国政之亏,看着不像是辞官,倒像是死谏。 陈执看毕搁在一旁,开口问道:“崔甫是你什么人?”这奏折上写着姓名,崔怀景。 老头崔怀景听言脸上涌血,想着反正自己这条命也是废了,于是怒目骂道:“你是什么人?敢直呼我崔氏曾祖贤德圣名!” 崔甫,从陈执反兵宜县时相从,定国元勋,立国封相,陈执的托命之交。 陈执看着眼前的老头乐了,逝者如斯,崔不娶的曾孙都一把胡子了。 当时崔甫在军帐里和自己发誓的样子还犹在目前——邻国不平不娶,边夷不扫不娶,治国不定不娶。后来帮着陈执扫敌国攘边夷治乱民,二十年天下方定,崔甫四十岁娶的妻。 可崔家这官是越当越小,崔甫封的是开国宰相,到崔怀景就只是一个小小史官了。 “你可愿再立崔甫匡国之功?” 老头正生气呢,憋着一张大红脸,听座上这么说,想他是拿自己寻乐,瞪瞪眼珠还要再骂,又觉自己和一个娈宠小人纠缠实是失了身份,振袖一挥就要走人。 可刚转身,便看门外皇辇辉煌,陈敛鹜迈步正进殿门。 崔怀景施礼伏跪。 “起。”陈敛鹜并未低眼看他,直往陈执桌案走去。 “陛下,”陈执屁股在龙椅上抬都没抬,坐得安稳,持颐望他笑着说道,“这老头说要辞官,我看他吹胡子瞪眼挺有意思,就让他来我这儿当个讲古的先生吧。” 陈敛鹜一扬唇,在他身旁俯身撑着桌案看过去,“崔怀景是吧,行,那你以后就枕卿宫里任职吧,讲古先生,也是你老本行。” 崔怀景闻这二人言,咣当一下双膝跪地,伏在地上磕头,“请皇上收回成命,臣不移告老还乡之志!” “不从就杀了。”陈敛鹜变却一张笑脸,散漫地说,挥手就让旁边侍卫拔刀。 崔怀景本就是抱着死谏之心,于是又把头磕下去,正要领死谢恩。 “再夺崔家曾祖‘匡陈恩相’封号,撤祠堂太祖皇帝亲书御匾。”陈执的声音从座上传下来。 崔怀景不谢了,面上血色褪去,一张脸铁青。 残命不足贵,可祖上荣光传下来的是一脉文杰高骨。撤下来这两样东西,无异于撤去他崔门的脊梁。 “还死吗?”座上人问。 崔怀景垂着脑袋跪于堂下。 “不死就跟我走人。”太祖爷被皇后掌嘴,发怒让皇帝滚出去 “来吧,同我讲讲,”陈执在自己的寝殿燕坐,还真在手里捧了杯香茶,闲情听古一般,“讲讲我们大陈朝的史。” 殊不知,陈执这盏茶是为给自己压惊的。 崔怀景立于陈执身前,张口便道:“开国太祖元帝,原河宜县人,起兵于。。。。。。” 陈执指节敲敲桌子,“这段不用讲了,讲下一代。” 崔怀景闭口缄默片刻,说道“那我无有可讲。” 陈执手里端捧的茶差点没拿稳,“这就无有可讲了?” “本朝皇帝,口不言其罪,臣为尊者讳。” 陈执定在座上,半晌不动,然后抹开手里的茶盏,压一口入喉,“那你写下来吧。” 崔怀景问道:“写什么?” “写史!”陈执拂袖起身,背手而立,“朕——” 陈执揉揉额角,已然是被气昏了,“镇日长闲,我让你写本朝的国史!” 这几日陈执陷入了反思。子不教,父之过,陈朝五世而现亡国之相,是不是罪在朕躬。 “这山水烹的雪芽,枕卿尝尝。”陈敛鹜坐在陈执的寝殿当中,手捧着茶盏递到他嘴边。 陈执低头呷了一口,眼睛仍盯着窗前伏案奋笔的崔怀景。 真让崔怀景写起正经国史来,他兢兢业业,这几日已写毕陈执创国一世的劳苦功高,写至二世,眉目脸色为之一改,昼夜伏案隐现罄竹难书之势。 写讫的太祖朝史现就搁在陈执手边,他无心在此,倒是陈敛鹜拿在手里,无事闲阅几页。 “来人,再给他多拿几沓纸!”陈执手指撑着额角,看他力耕书田,骂自己儿子骂到把一管兔毫写秃。 “撰史非一日之功,卿卿莫急。”陈敛鹜又贴着陈执嘴角喂了一口茶。 这些日陈执把自己这玄孙的性子摸清了,对不在意的人,他喜怒无常草菅人命;可要是一时入了他的眼,那就好性儿到无以复加。陈执让崔怀景写史,陈敛鹜明知大陈国君里自己是最遭骂的那个,也不在意,连问陈执一声缘故都未问。 陈执多少次暗叹侥幸,好在这祸国佞妃是让他当了,若是换了别人,恐怕自家国玺都让外姓当石子丢过不知几回了。 当了祸水的陈执独占君恩十数日,后宫有人坐不住了。 不知是从哪个下人嘴里走漏了消息,还是皇帝身边有后宫眼线,陈执的私处之密被人知道了,当天一碗避子汤就送到陈执寝殿之上。 陈敛鹜前脚刚走,她们拿捏的正是时候。 “贵君,姜贵妃送来的,不敢不喝啊。”小宦官端着碗立在旁边,苦皱着脸劝。 陈执正翻着崔怀景刚写出来的几页陈二世朝史敛眉起内火,摆一摆手,“倒出去,关殿门。” 这避子汤里谁知道掺没掺鹤顶红。陈执想着陈敛鹜只是去后园游猎,半日便回,后宫翻不出风波。 是谁传出去的这桩私隐。陈执想着迟早把知情的人全杀了。 汤倒出去没一炷香功夫,小宦官打着哆嗦又进来了,“贵姜皇后有请。” 陈执正要摆手,又顿住,抬起头看着小宦官,问道:“刚那个贵妃姓什么?” “贵妃姓姜啊。。。。。。”小宦官心不在这上,满脑子忌惮着姜皇后手段。 “皇后也姓姜?” 小宦官见这贵君被召还不着急,都要哭出来了,“贵君,后宫哪有几个不姓姜啊!” 陈执端坐圈椅之上,闻言肃静半晌,而后嘴角向上微抬,点了点头。 小宦官叫他身上的冷意吓得一动不动。皇后是威势逼人,可这位贵君的气势更加骇人。 “皇上选的?”陈执声音无波无澜地问道。 “奴才不知。。。。。。大抵是皇上和太后一块选的吧。” “哪个太后。” “贵、贵君,后宫只有一个太后。” 陈执又点了点头,问道:“太后姓什么?” “太后是安国公姜门贵女。。。。。。” 安国公,他们要安的是哪个国。 陈执数尽自己开国一世所封的王侯贵胄,也找不出一门姓姜的,这是后世哪朝蹦出来的贵戚,又是自己哪位宝贝儿孙的亲封? 陈执声音神色都平静,可这平静却像一场悬置的震怒,“让崔怀景过后再用膳,现在先过来。” “贵贵君那皇后那边?” “明者识时,罪莫须有。”他不去就祸,祸也会自来。 如陈执所言,崔怀景还没带到,皇后已经登门。 光从皇后进门的派头上,就能看出后宫满是她姜家的了。 陈执连礼都不消行,上一秒人还在椅上坐,下一秒就被五六个侍卫压着跪在地上。 皇后通身华光,满头琳琅,缓缓在他宫殿的主位坐定。 “你就是被皇上赐姓的那个?” 声音从上面传来,陈执被按着头,抬都抬不起来。 “黄金万两赐你,皇贵国姓冠你。你一条贱命,折也要折死了。”姜皇后坐在上位慢悠悠地说,然后眼睛一点按着陈执的侍卫,吩咐道,“赏嘴。” 轰然一声,陈执的头被打得几乎要折到背后。 “多跪会儿。”皇后说着,抹了抹手里的盖碗,递到嘴边浅呷一口,“听说姜贵妃那边的汤水你喝不惯,那本宫这边的你尝尝。” “来,伺候陈贵君多喝几壶。” 旁边的人执壶斟了药端与侍卫,侍卫接过,掰开陈执的嘴就往喉咙里灌。 灌了一碗还有一碗。 陈执被高抬起脖喉,苦药在舌齿之间满溢。他的眼睛看向窗外。 被叫来的崔怀景站在窗外,淡淡地看着屋里这一幕,没料想对上陈执双目,却发现陈执的目光比自己更平静。 接连灌了六七碗,皇后才放下手里的茶盏。 “你再圈着皇上蛊惑圣心,就别怕这样的事情来第二次第三次,你要是想皇上能护着你,那可就打错了主意。在后宫之中,你这样贱种,本宫弄死你也无妨。” 皇后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走了。 崔怀景这才迈步进了屋子。 陈执的衣衫破乱,洒满药汤,面伤发散,狼狈不堪;而起身敛衽,顾盼之间如狼似虎。 崔怀景看在眼里,惊在心中。 “我只问你两句。”陈执把殿里人都撤去。 “朝廷的军权,在陈家还是在姜家?” 崔怀景看着他,沉默不言。 “朝廷的财权,在陈家还是在姜家?” 崔怀景沉吟着,望着他双眼开了口,“位非天子,不问王鼎。” 陈执和他对视,看他用告诫的目光看着自己。料到了在崔怀景这得不到答案,可问题问出口之前,陈执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陈敛鹜猎毕收鹰,回宫甫一听陈枕宫里出了事,衣裳未换就催銮赶了过来。 “枕儿。”陈敛鹜风风火火地进殿,就见陈执正靠坐榻上,没甚精神的模样,走近了一看,背着他的半张脸还泛着红痕。 “是朕不好,”陈敛鹜凝眉肃目,看样子是真心疼了,想转过他的脸看看伤,又不敢上手,低声问道,“疼不疼啊?” 说完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转头扬声问外面,“太医呢?滚进来!” 几个太医拎着药箱畏畏缩缩就趋着进来了,跪到陈执床前,哆嗦着就要把脉。 陈执已经找太医看过了,那汤药确只是避子打胎,只是下的药猛,一时伤神伤身。 挥手驱开太医,陈执撩起眼皮,对陈敛鹜说道:“滚出去。” 一国之权让外戚蛀空了,陈执心气不顺,看着眼前的玄孙也觉碍眼。昏君斩姜后,江山卖与他一笑 陈执的滚字一出口,陈执殿里的宫人都吓着了,哆嗦着跪下要给皇上谢罪。 而皇上只是看着陈执青白的一副脸色,挥了挥手,把自己的陪舆和御医也一齐带下去了。 “都滚下去。”陈敛鹜走后,陈执靠在榻上又说。 于是本殿里的宫人都躬身往外撤,生怕触着这个皇上都不敢碰的霉头。 “崔怀景。”陈执叫住他。 崔怀景留了下来。 “本朝国史,在史书上当怎么写?”陈执低声问,语只在两人之间可闻。 “皇帝暴戾无道,外戚摄权干政。”崔怀景也低着声,一板一眼作答。 “崔怀景,先前的问题我再问一遍,”陈执坐于床榻之上如坐明堂,“你崔家可愿再立匡世之功?” 崔怀景看着眼前之人,他慧眼识龙虎,已经看出陈执身上的帝王气象,忽而悲从心起,心道亡世逢真龙,难道大陈江山真要改换了? “崔家只辅陈室社稷。”崔怀景退后一步,声虽微弱,意却笃诚。 陈执望着崔怀景。 “枕儿。”陈敛鹜还等在殿外,站了半炷香后隔着窗子唤道。 陈执又长看崔怀景一眼,对门外说道:“请皇上进来。” 于是外面的宫人把门推开,陈敛鹜只身迈步走进来。 “朕与你消气,”陈敛鹜坐下来,手伸进绫被去握陈执的手,问道,“你说要什么?” “臣要什么陛下都给吗?”陈执的表情淡淡的,看上去仍不打算给皇帝一个好脸色。 帷帐半卷,帐内半围住他们两个人。陈敛鹜看着他,思量了片刻,说道:“朕都给。” 陈执于是说,“臣要皇后死。” 殿中只三个人,此话一出,把个崔怀景骇怔在地。 崔怀景双目一眨不眨,愣愣地看向陈敛鹜。手心里吓出了一把冷汗。 陈敛鹜沉默着,然后开口让殿外的人都进来。 于是陈敛鹜的人,陈执宫里的人,自门外并入,排列而立,茫茫然不知何事。 “你,”陈敛鹜伸手指从里面点了个人,“去把皇后请来。” “陈扩。”陈敛鹜又叫道。 卫兵们看懂了陈敛鹜的手势,这是要戒严,于是分兵前门后门,按袖藏刃。 崔怀景身子一晃,扶着柜子站稳自身,愣愣看着被床帐遮住面容的陈执。朝堂要翻天了,他脑子里不断念着这一句话。 崔怀景的眼眶红了,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是否该下跪磕头以死相求,求皇上转回心意。他只知道,要保陈家的皇座,就不能杀姜皇后;可外戚操持的陈室江山,虽存犹亡,崔怀景不知求来又有何用。 更何况,皇上只听陈枕卿,不听他崔怀景。 下人们不知何事,只有面面相觑,无言地偷目打量。 陈敛鹜回袖转身,闲步回榻,帷帐在外挡住众人的目光,他坐在床边,望着陈执笑了。 低下头,一寸寸地贴近陈执气息,两人的鼻梁如出一辙瘦高,蹭在一起,陈敛鹜把嘴唇碰在陈执的嘴唇上。 陈执不知怎么,心府一晃。他前世嫔妃无数,却没怎么接过吻,只有僵着双唇停在那里。 陈敛鹜试探着,一点点吮上他的唇。 痒,温热、唇内湿润 手在被下攥紧成拳。多少夜的龙榻都云雨过了,陈执却从这个吻上忽然感到荒唐。 陈敛鹜断续的鼻息扑在陈执面上,唇肉贴含着他的唇缝吻食。 陈朝天子,一个能开国,一个敢亡国,两代帝王都不会接吻。 “。。。。。。皇上。。。。。。”蚊蝇细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陈执偏开头。 “。。。。。。说。”陈敛鹜道。 “皇后在外面了。” 延请皇后入殿。 陈敛鹜挥了挥手,留守在内的陈扩军一齐上前,执着她的臂膀就把人按跪在地上。 姜皇后都懵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