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实答:“看纪录片,写东西,偶尔和朋友出去散散步……” “会打牌吗?”男人拿起桌上的紫檀摆件把玩,截断她无聊的自述。 打牌? 陈院告诉她的工作内容似乎和打牌毫不相干。 早听说四九城的二代们数不胜数,这些年发展成两派。 一派招猫逗狗不理世事。 另一派留学深造各个社会精英。 这两边谁也不服谁,但底色大同小异,都是心气儿高的主儿。 这位看起来是前者。 闲来爱逗闷子。 打着弋?招人的旗号荒唐人间。 孟秋从小到大没碰过棋牌类的东西,这显然和她初衷不符。 如果这份工作和写文案无关,她也没有继续面试的必要了。 她起身想走,脑子忽然转了个念头,找一份时间自由的兼职并不容易,鬼使神差问了句:“时薪多少?” “时薪?” 男人似觉得有趣,看着她眼睛正要说什么,豁然顿住,觉得自己荒唐般沉沉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孟秋。” “哪个孟,哪个秋。” “孟子的孟,秋天的秋。” “燕大陈弘朗的学生。” “不算是,他是文学院院长,并不授课。” 赵曦亭顿了片刻才说:“挺好。” 孟秋不知道他说的好是什么好。 她泡好的茉莉花茶早已温了,没有多少热气,干花的颜色越发饱满,柔柔地浮在茶面。 话题一时沉寂。 孟秋暖场道:“赵先生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重新审视少女,眼波微凝,将燃尽的烟拧了,“你开个价。” “时薪。”他补充。 孟秋明显察觉他的态度和几分钟前不大相同,她懒得深思,归咎于此人性情不定。 至于时薪,她不懂行情,不敢贸然开口。 “一千怎么样?”对方替她做决定。 孟秋心里微惊。 一千的时薪,每天工作一小时,一个月就能挣三万,一年就是三十多万,比父母加起来赚的还多。 她没有被这个数字冲昏头脑立即答应,问:“工作时间呢?” “你们哪天课少?” “周四周五。” “嗯。平时我不打扰你,该上课上课,该去图书馆去图书馆,手机开着别找不到人。”他好似敲定了这事儿,直截了当拿出手机,催了声:“号码。” 孟秋报了一串数字,心里总觉得不安,咬咬唇,声明道:“打牌我不会,既然答应了,正式工作前会学。比起打牌,我还是希望以后工作内容放在文案书写上。” “而且打牌只能是打牌,不包括其他东西。” “其他什么东西?”赵曦亭眼尾携了丝笑,看得人骨头发酥。 孟秋想说的话被这眼神堵在喉咙,哑了似的。 “微信号是手机同号么?”赵曦亭低头按手机,“这小孩儿头像和你不像,网图?” 赵曦亭一直没碰那杯茶,加上微信后,他俯身捏起那杯茉莉,修长的指拱起白玉桥的弧度,放在鼻尖轻移,抿了一口。 孟秋脸一热,那是她本人,只不过是童年演出的照片。去年春节翻相册,爸妈觉着这张照片好看她就换上了。 “小时候胖一点。” “好友通过一下。” 孟秋点开微信,赵曦亭的微信名很简洁明了,就一个英文字母—— “Z” 天底下姓赵的人这么多,这样平凡普通的代号极易淹没于人海中,但他很有底气,别人就应该记住他,好似身后是万马奔腾,如同他深蓝色的头像,叙述飓风来临的万丈波涛。 赵曦亭将手机熄屏随手放在茶几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一篇公文两千人民币,三千字以内。其他的时薪一千人民币。”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工资可以预支。” “如果你有需求的话。” 孟秋不是瑟瑟缩缩怕这怕那的性子,这事敲定之后,起码妈妈那边压力能减轻不少,这么一想心情也明朗许多。 她松快的时候对谁都热情,指着茉莉花茶包,温柔笑说:“茶不烫了,如果未来有机会共事,我可以再给您带。这是我自己做的,没有添加剂。” 孟秋看到赵曦亭在看她朋友圈,她朋友圈一个月可见,比起其他大学生吃吃喝喝风生水起玩转大学,她也就偶尔拍拍天空,或是景区打卡,十分无聊。 他翻了一会儿,没点开什么照片,随意搭了句:“泡茶这手艺,男朋友让你学的?” 好似唠家常。 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上下级关系,孟秋不好解释太多私事,简单回复:“不是,家里人有这方面爱好,今天是我第一次试。” 赵曦亭又喝了一口,润润嗓,懒洋洋“嗯”了声。 孟秋顿了顿,“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赵先生,我先走了。” 赵曦亭:“去吧。” 面试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孟秋掩上门后像燕子似的扑进回廊里,平复了一下心跳,笑容明朗起来。 她身后的雕花玻璃窗虚虚开着,窗边站着方才闭眼假寐的男人。 赵曦亭长指把玩象牙烟杆,瓷白的杆身,光滑细腻,一如少女的肌肤,他微一用力就能整支折断。 风中流淌少女清甜的尾香。 他指腹抵在杆尖,怜惜地转着圈儿,放任自己的嗅觉,感受陌生的气息。 廊外有人来问:“赵先生,您母亲帮您约的秦小姐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让她进来吗?” 赵曦亭转身将烟杆放回红木架上,漫不经心地应:“别领静室来了,让她在展厅等。” 那人有些紧张,“抱歉赵先生,刚才是我弄错了,我以为孟小姐才是您母亲帮您约的那位……” “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是一种本事。”赵曦亭轻描淡写地应她,“这次我不计较,但有的错儿不是回回都能让你这么过了。” “好的赵先生,我一定记住这次的教训。” - 回宿舍后,葛静庄立马开了电脑修图,她也不发朋友圈,而是将藏品整理出来,按年份归类成一份图册。 孟秋打趣道:“你该去做历史图书馆的工作。” 葛静庄撅了撅嘴,“我考研一定要考回历史系。” 下午五点,美国时差十三个小时,正是凌晨四点。 孟秋收到了林晔的消息。 ——晚饭吃了吗? 林晔问。 孟秋算了下时间,回复。 ——一会儿去食堂。 ——你是没睡还是醒了? 林晔打字速度很快。 ——没睡。 ——几个小组成员见不着人,我只能从网上资料找数据。 孟秋问。 ——找到现在? 林晔回复。 ——是的,累死了。 孟秋打开校园内网的学术资料库,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我帮你一起找,可以给我几个关键字吗?” 林晔穿一身灰蓝T恤,眼睛熬得有些肿,支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看着手机:“金融的东西我还是自己来吧,下次要写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再找你。” “林晔!喝不喝柚子汁。”对面有女生在门外喊。 孟秋看林晔没精打采地坐起来,脸朝向门外,她此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轮廓分明富有少年感的侧脸。 林晔的眉眼并不深邃,却很干净。 当年她在太阳底下看到他穿着白衬衫奔向她,仿佛春日的白桦,恍惚之间答应了他的追求。 林晔并不恋爱脑,他有职业理想,当年他放弃燕大的录取,也就是放弃了和她在一起念书的机会,他远赴美利坚,拿藤校offer,规划更远的未来,孟秋也从未说过半句不好。 “上次你弄得太甜了,自己喝吧。”林晔冲门口大声说。 孟秋微笑着问:“还是你师兄的妹妹吗?” 林晔恢复了点活力,眼底带笑,“嗯,我们这儿买不到好喝的果汁,她刚来美国,人挺娇气就要喝那一口,非说只要功夫深,奶茶果粒珍,一天到晚没正事儿,净琢磨吃的。” 孟秋听到那边有门打开的声音。 女生清脆的声音不再隔在外头,道道分明传进话筒里,小姑娘轻盈的脚步踏在木地板上,如宣战的鼓。 “这次真不甜,骗你是小狗。” 林晔坐着抬头看她,满脸笑意,调侃道:“你做的小狗事还少吗?这么晚还不睡,明天不是还要起来吃Claris街上的牛角包?起不起得来?” “起不来先汪两声。” 孟秋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愣,不是拈酸吃醋,只是他逗这个女生的时候,是真的开心。 整个人都在发光。 女生有些恼,踹了他一脚,不经意间看到视频通话,立刻安分下来,拍拍林晔肩膀,“女朋友在还这么欺负人,非让我嫂子揍你。” 林晔笑了声:“也没见你喊我一声哥啊。” 看得出来小姑娘活泼开朗,鬼依譁马地冲林晔做了个鬼脸,放下柚子汁颠颠跑出了门。 房间立刻安静下来,有两三秒的时间,孟秋和林晔都没说话。 林晔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上看不出是甜是酸,抿抿唇放下。 “她来玩还是念书?”孟秋先开口。 “准备读本科,还在上语言学校。”林晔答。 这个话题涉及到一桩往事,两人心知肚明。 孟秋岔开思绪,指着他背后的led灯挂灯,“什么时候买了星星月亮的灯,挺好看的。” 林晔转头看了眼,“小棕给师兄买的,师兄分了我一串。” 小棕就是那个女生,孟秋记得林晔说过她名字,有点特别,有点拗口,但印象深刻。 叫章棕。 视频里又是一阵沉默。 两三秒后,林晔捣鼓草稿本上的纸屑,缓慢吐字,“其实孟孟,我们两个不必分得太清。如果当年你同意我家帮你付学费,现在我们一起在普罗维登斯会过得很快乐。” 他抬起头,直视镜头,平静间有些失望,“而不是我需要你的时候,只能隔着屏幕看着你。” “看着毫无温度的你。” 孟秋心上某根弦震起飒飒鸣音。 她瞳孔冷清,白皙的面容在白炽灯下如一团遥远的雪。 “我会考过来的。”她说。 “但一定是——用自己努力得来的奖学金和兼职赚的零用钱付学费,而不是作为林晔的女朋友进入某个大学。” 林晔笑了笑,没和她多争辩,只说:“孟孟,有时候我很羡慕你这样的性子,但在社会上太刚直也不是好事。” 孟秋轻声说:“我只是想跟着自己心意走。” 林晔打断她,“你快吃饭了吧,我和你一边说一边陪你吃,快去。” “好。” 这话题就算过了。 孟秋和他温温柔柔地继续聊天,没再提过小棕相关的事。 晚上,孟秋给赵曦亭发了条信息:“赵先生,这两天有没有需要我做的工作?” 然而。 赵曦亭好似将她忘了。 消息石沉大海。第03章明媚 那日面试结束,葛静庄询问孟秋情况。 孟秋压不住脸上的兴奋,直差手舞足蹈。 葛静庄问都没问,笑说:“有时候我都羡慕你爸妈,真省心,诶?他们真会收你转过去的钱么?” 孟秋低头在选附近的餐馆,温和道:“线上转的不收,但我开了一张卡,账号密码他们都知道,应急用。” 葛静庄把手搭在她肩上,义气地昂了昂下巴,“放心,这卡指定用不上,叔叔术后情况好着呢,先前你给他们打电话,我都听到了。” 孟秋没提前预支烦恼的习惯,听了葛静庄这话,只笑说:“你怎么还偷听。” 葛静庄和她打闹,“明明是你手湿了没法拿手机,开了外放。” 话说得太圆就像刚熨好的衬衫,越容易起褶。 孟秋很快得到爸爸再次住院的消息。 好在问题不大。 孟秋听表姐说,妈妈因为这桩事接了点做私房菜的私活,有天累着了,凌晨晕过去一次。 家人之间遮瞒的好心,孟秋便咬牙当不知道看,私下每天一条消息发给表姐,对方答得详细。 孟秋想尽快开始工作了。 赵曦亭迟迟没回音。 上次他那一番信誓旦旦的开价很像捉弄人。 给她绚烂的泡泡,又破裂给她看。 某种意义上说,有点儿残忍。 恰好燕大元旦晚会的彩排一天比一天忙碌,孟秋也渐渐先放下找赵曦亭的想法,边彩排边留意新的招聘信息。 天空一碧万顷,太阳出来,没前几天那么冷。 孟秋穿不惯新中式长裙,担心一马虎就踩到前面的裙摆,练了这么几天,只敢盯着地板走路。 彩排结束,她提着裙子站在舞台楼梯口,正犹豫先下左脚还是右脚。 “小孟。”不远处的人声若洪钟。 孟秋忙不迭抬头,院长穿着黑色夹克,里面白衬衫,端正慈祥地冲她挥挥手。 “来一下。”院长说。 他身后跟着几个仪表端庄校务骨干模样的人,只有站在最前面那位西装革履,一副商人做派,其余的穿着随意,因此,他也有鹤立鸡群的独特感。 随着陈院打招呼,男人注意力转到她身上,上位者气场很强。 孟秋走到他们前面,礼貌地喊了一声“院长好”,又对旁边的人喊了声“老师们好”。 院长指着她,出言便是夸赞:“我们中文系的小孟,元旦晚会的主持人,入学前上过热搜,免费给燕大做了很久的广告,踏实、努力,典型燕大学子。小孟,孟秋,来见一下我们学校的荣誉校董,赵秉孟秋脑子闪过一丝念头—— 也姓赵。 赵秉君四十来岁的模样,五官不大出众,身姿却儒雅挺拔。 他面带微笑伸出手,“小同学哪儿人?瞧着像南方来的。” 孟秋和他碰了碰手,对方很绅士,并未久握。 “老家霁水,是南方人。” 赵秉君扭头和同事交谈:“霁水的小馄饨一绝,别的地方做不出来他们那儿的味道。” 院长笑说:“可能是水好,养馄饨也养人。” 赵秉君看着孟秋点点头,附和道:“老师说得对,不愧是人文学院的院长,从山水到人文,一下勘得透透的。” 院长拍拍他的肩膀,“少拍马屁,读书的时候,私底下没少吐槽我这把老骨头吧。” 赵秉君笑道:“严师出高徒嘛,我哪儿有那个胆子。” 一时间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孟秋安静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温和礼貌的微笑。 笑闹完了,院长敞亮道:“怎么样,秉君,燕大今年来了这么多像小孟的优秀学子,后起之秀的力量不可小觑,追加五千万怎么样?” 孟秋听了这话抬起眼皮,早前听说学校最大的赞助人姓赵,看来所言非虚。 只不过在新生面前聊学校的投资机密,会不会不大好。 赵秉君没听见院长说话似的,将身子一侧,面向孟秋,问:“小同学,你们元旦唱《桃花扇》么?” 他这话锋一转,众人的聚焦点都落在了孟秋身上。 孟秋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若是她接了赵秉君的话,便是将院长晾在一边,不给校领导面子。 如果不接话,赵秉君就着这事拿乔,反驳院长后起之秀也不怎么样,错的照样是她。 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讲不大来场面话,但她看过许多文学小说,其中不乏圆滑的人物,各种情景屡见不鲜。 孟秋思索片刻,不卑不亢地柔声答:“赵总想听,那《桃花扇》自然有。如果赵总投了五千万,我们院长一高兴,或许亲自上台给您唱。” 陈院上台唱歌是有先例的,不算为难长辈。 此言一出,紧张的气氛瞬间缓解,众人哈哈大笑。 赵秉君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几秒神,调侃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不愧是燕大的人,上下一条心。” 他转向院长的方向,温笑着说:“就不知道老师还唱不唱得动,时常想起我们那届毕业典礼您一展歌喉的样子,快十五年了吧。” 这是答应了。 院长挑了挑灰白的眉,“别小看我,给你唱十首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