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明明只是个义女,还是个女土匪起家……正儿八经说皇上是自己娘舅,也太厚脸皮了吧?但她心里不屑,却也知道这话说不得,加上心乱如麻,竟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最后青茶脸色微微发白,仿佛游魂一般离开了书房。 等青茶想私下再去找她从小照顾的哥儿,唤起他的良心和过去的承诺的时候,却发现西府和东府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有如天堑。西府这边大多是她管着的人也还好,东府那边却原来都是长公主起居之地,里外全是护军把守,她连递句话进去给小侯爷都难。 而罗长史倒是很勤快地将挑好的人选庚帖来,挑的人选还都挺不错,甚至还有个外放出去的小县丞,她退回去几个,罗长史依然孜孜不倦选了其他人来,脸上总是笑盈盈。 但两府所有人都知道,她要从侯府发嫁了。 她再也使唤不动人,曾经她以为她已经是这两府的女主人一般的幻觉消散了,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两府上下所有仆人惊觉,侯爷是要长大的,留着一个远房穷亲戚在府里算什么?先侯爷不在了,这位青姑姑,本来就不合适在府里的啊!她重新回归了她客居的远房女客的身份。 青茶再数次求见云祯见不到,知道嫁人已成定局,终于死心,选了个不错的外地小官儿,人选一定下,三书六礼迅速走全,就在两府除孝后,一嫁彩轿将她抬走。 直到出嫁,她再也没有见过侯爷,也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吉祥哥儿,忽然这么狠心。 已经死过两次的云祯的确全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他只是干脆利落,风卷残云,犹如削除赘枝一般的清理掉所有会分自己心的杂事和不相干的人。 处理清楚府里的事情,侯府也就除了孝,年轻的昭信侯本应当正式开始以侯爷身份出面交际,流水一般的帖子也都递了进来,云祯只以自己年幼要温书为名,几乎没有参加任何交际。 他忙着让府里买了一波又一波的年轻的男童,一一甄选,挑出好的来日日操练骑射弓刀,还请了个先生来教他们认字,直接就从《太公六韬》、《孙子兵法》教起,又请了个画画的先生来,不教山水花鸟,只专教绘肖像和舆图,每七日还让老兵们轮着给孩子们讲课,什么都可以讲,讲军中的纪律,讲过去军中发生的事,讲打过的精彩战役,打过的败仗,讲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杀人的感觉。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要尽快培养出一批能够用的精英,这么天天熬打筋骨,十八般武器自己挑,字能识就行,但知兵懂韬略,再送去军中让叔伯们带一带,就能用上了。 这天他正看着这些孩儿们分成两队在小校场蹴鞠,外边来报朱绛来了,他抬了抬眉,让司墨去接,自己仍然懒洋洋坐在校场一旁看着球赛。 自从招了数十个男童后,他没事就让这些孩儿们在校场做一些对抗性的活动,蹴鞠、赛马、斗射、角斗……什么都可以,每次比斗都会有赏,院墙上还悬挂着着巨大的青龙榜,每赢一次就计分一次,让这些男孩们在一次次的比斗中燃起热血,在白天黑日的竞争氛围中鼓起斗志,永不松懈,这样才能挑出最好的人。 小校场扫得干干净净,只有旁边的院墙檐上还压着晶莹的雪,校场上的孩子们呼啸着运球,全都穿着单薄,有的甚至热得脱去了上衣,露出了结实的上身肌肉,呼喝着尖啸着,嘴里吐出了腾腾白气,场上火热一片。 朱绛被司墨引着走进来,一边笑着和司墨道:“你家主子倒是会玩,看得我也脚痒好想下场了,我还担心他一个人在家冷清,好不容易今儿不用上学,连忙过来看他,没想到玩得正热闹呢。” 司墨笑道:“我们侯爷天天是各种新鲜花样,但爷您和侯爷的情分,那可不一样,侯爷知道您来,必是高兴的。” 朱绛笑容满面,抬眼果然已看到云祯坐在暖棚里,正从一侧炭炉里拿着火筷挑了烤好的花生、板栗出来,看到他也只是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将盛满花生板栗的碟子向他的方向推去。 朱绛熟不拘礼,早已自来熟地坐在一旁道:“真是好逍遥的日子!我可惨了,如今上书房人可真是太多了!我天天回家就被拘着背书,家里长辈轮着耳提面命的,只怕我在贵人跟前丢了大人。”他拿了一粒花生,也不怕热,剥开就往嘴里扔,虽然烫着舌头,仍然哧溜着嚼着:“好香!” 云祯道:“是各地的小王爷们都到了吧?” 朱绛道:“哎,可不是吗?一个个傲得紧,又端得紧,那课堂上都争着出风头,若是皇上来,那可更不得了!就看他们个个各显神通,简直各个都是菩萨跟前的童儿下凡一般,啧。” 云祯一笑,拿了热茶慢慢喝着,眼睛只看着场中的比赛。 朱绛本也是个没人搭理也能自己热闹出一台戏的人,自顾自说话:“下个月你也该进学了吧?从前上书房就你一个,如今那么多宗室小公子过来,今儿诚意伯家的小公子程浩被打了,太傅们进来也没替他做主,反而怪他闹学堂,逐回去了。我家长辈听了风声又唠叨了一晚上,让我别给家里丢人,哎!我们这些陪读真是惨,你好点儿,但是如今这些小公子,说不定哪一个就是将来的太子了,你也得收收你的脾气了。” 云祯漫不经心道:“谁打了他?打得倒好。” 朱绛道:“秦王的嫡次子姬怀清,傲得很,脾气也大,程浩也是个到三不找四的,碰坏了他的砚台,还非要说是怀清公子故意没放好,姬怀清直接一砚台就过去了。” 姬怀清啊……云祯转着手里的茶杯,这可是姬怀素的劲敌呢。 云祯嘴角含笑,却听到场中一阵欢呼,却原来红队进了一球,红队的队员们正举着双手振奋大呼。第10章令狐 朱绛也被吸引了目光,看着场上的比赛说起话来:“你这比赛有彩头不?” “这红队可以啊,蓝队看来不成了,那个个矮的拖后腿了,怎的让他上场了?” 云祯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有的,赢的一队各赏一匹绸,队长另外有赏。” 朱绛笑道:“你待他们倒是不错——咦?”他眼光被什么吸引了,看了一会儿道:“那不是令狐家的神童吗?” 云祯一怔:“什么?” 朱绛抬了抬下巴:“你在家居丧,前阵子的大事你可能没见到,不过应该看过邸报了吧?丞相令狐守义认罪狱中自尽,三个儿子全问斩,其余家人妇孺全部充军充奴籍流放。” 朱绛目光转为深沉:“那个就是令狐翊,令狐家的神童,七岁能诗,去年才考了秀才,令狐守义特别疼他,去年赏了他个字叫子鲲,鲲和翊连一块儿就是鲲长了翅膀,那就是大鹏!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惜啊可惜!” 朱绛非常遗憾地啧了声:“原本今年大考稳稳的一个举人没问题的,十四岁中举,这样就是我们大雍最年轻的举人了,结果一场洪水,令狐丞相贪墨事发,令狐家树倒猢狲散——大鹏折翼……他怎么在你这儿了?" 云祯若有所思看向了场上那奔跑着的小少年,果然身躯显得分外文弱,脸上也完全像个小姑娘,来回奔跑明显速度跟不上队伍中的人,跑几步就站着喘。 朱绛笑道:“我懂了,令狐家门生众多,估计谁怜惜他,想办法把他塞进来到公主府这里了,人人都知道侯府只剩下你一个主子,又在京城里,做公主府的军奴护院,总比去边疆苦寒捱苦的好,这样既算是充军奴了不算违规。” 云祯喃喃道:“我见过他。” 朱绛喟叹道:“我也在令狐家的宴会上见过,还被父亲耳提面命拿他来激励过,那时候他可真是个玉做的童儿,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众星捧月,如今成了这样。” 云祯不说话了,他见过令狐翊那是在姬怀素门下门客里见过了,那时候他额上有着充军的刺青花纹,整个人阴郁刻薄,但他才学是极高的,据说非常有智谋,姬怀素分外倚重他,称他为先生…… 他陷入了沉思中,看着对方脸红扑扑站在场地上,事实上窘迫极了,但蓝队一个大个子从他身边跑过,忽然将一个球踢着喂给了他,他伸出腿去刚要接,却被红队一个斜刺里杀了进来,截走了那个球,一个漂亮的流星赶月,将球踢进了门栏中,红队举起双手大喊起来。 朱绛噗嗤笑了出来:“太惨了,就连专门喂给他的球都吃不到,他这样的上场干嘛呢?好好的在场下看戏不好吗?这样上来拖累反而招队友怨怼,” 场上果然蓝队的队员除了之前那个大个子,人人面有怒色,眼睛都如刀子一般射向了令狐翊,虽然都碍于侯爷在没人真正的敢翻脸,但显然不耐已经达到了顶点。 这时候场外的仆人吹响了哨子,预示着蹴鞠赛结束,红队当之无愧地赢了,红队兴高采烈地拥抱着,然后被管事的吆喝着集合都到了云祯跟前来等候赏赐,一边红队喜洋洋,一边蓝队的丧气垂头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云祯笑了下命人端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彩头,上好的宫缎,一人一片小金叶子,还有一把橘子糖,到底是小孩子,有糖吃也很高兴,红队队长欢呼着上来磕头领了彩头下去。 云祯目光却落在了蓝队队长上,正是刚才喂球给令狐翊的那个高个子,他伸手指了指那男孩子:“蓝队队长吗?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上前道:“小的方路云。”他虽还年少,却身姿高大矫健,大冷天的,身上穿着薄衣,腾腾汗起,显然是个极佳的武学苗子。 云祯若有所思:“平步生云,好风展翅上青天,令狐翊是你什么人?” 方路云脸色一变,转头去看队伍里低着头也变了脸色的令狐翊。 云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令狐翊,令狐翊脸上红了又白,显然已经窘迫万分,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包括另外一位穿着朱红色锦袍的少年,那是定国公府上的小公子,他有些印象从前宴会上见过,他忍耻上前行了个礼,抿紧了嘴唇道:“不干路云的事,是小的无能,愿受惩罚。”他脸色难堪屈辱之极,却仍然强忍泪水。 一旁的管事已喝道:“大胆!侯爷问的是方路云,你搭什么话?” 云祯笑了下摆了摆手制止管事:“我就是好奇罢了,令狐翊,你说也行,方路云是你什么人?” 令狐翊他拱了拱手:“方路云是我奶娘的儿子……自幼和我一起长大,是我的伴读,因母亲放不下心,托了人,让他和我一起被官卖为军奴好照应我。” 云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看向方路云:“方路云?你武艺不错,主家犯错抄家,奴仆一般可自赎买脱身,你既然是主家看重的奶娘之子,想来你家里赎买应该不成问题,却被一同充为军奴,军奴没有军功一辈子不能解脱奴籍,你可心里有怨?” 方路云一怔,上前跪禀道:“母亲深受主家大恩,我们全家万死难报,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小主人受了委屈。” 云祯笑了下:“果真一丝怨怼也无?” 方路云深深低下头叩首:“小的并无怨怼。” 朱绛击掌道:“好个忠肝义胆的义仆!我身边正缺人使唤,祯哥儿!不如你把这人赏了我吧!” 令狐翊一惊,上前脱口而出:“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朱绛笑道:“那要的是陪我蹴鞠骑马射箭的人,你不行。”方路云跪着垂头不语。 云祯转头看了眼朱绛,有些恍惚,朱绛悄声附耳和他说道:“这人只忠于他原来的主家,你不好使唤,不若我做了这恶人,你把他给我调教,将他们分开,过上几年,他那忠心也淡了,能使唤了我再还你也使得。” 倒是一心为他着想,云祯笑了下,转头对方路云:“令狐翊不擅长蹴鞠,硬要照顾他,带他上场,只会让他更遭到其他人的敌视和排挤,以后他在这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你真的没想到吗?” 方路云浑身一颤,低着头没说话,朱绛张大了嘴巴:“啊?” 令狐翊脸上升起了怒气道:“他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积分!我积分不够,睡的床位太差,晚上睡不着!” 云祯微微笑着:“他从小做你伴读,俯首帖耳在你身边为了报恩,从无违逆,只因为母亲欠了你家的恩情,一日为奴终身为奴,他既然能做你伴读,想来文采上也不差,文武双全,明明可以有一个自由身,考科举也好,务农也好,从商也好……“” 他拖长了声音:“方路云?你的人生本来有无限可能,只是因为你的小主人,你从此只有军奴一条路可以走,你真的不知道你这样无条件地维护他,反而会把他推入更难堪窘迫的境地吗?” 一个一直娇滴滴被护着被孤立,一直保持少爷作风的奴婢,在视奴婢为蝼蚁的高门,会是什么下场?触怒主家,被厌弃,自然只能回到军奴的身份,而一个连自保技能都没有的幼小军奴,几乎可以预见,不需要等到战场上,只是各种苦工、流放路途,就已经可以让这只曾有神童之名的小少爷夭折。 有时候,不要听人怎么说,应该看人怎么做——但并不仅于此,而是还看这种种行为最后的结果。 只要看到了结果,倒推回去,将那些重重掩盖的云雾拨开,之前那些片鳞半爪连在一起,便是那些赤、裸、裸的,狰狞现实而真相。 方路云将额头触地,一言不发,令狐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变得茫然失措。 多么有意思啊,揭开那自以为是的忠义,自幼相伴的真情,原来背后是多么不堪的真相,云祯看着令狐翊脸上的神情,笑了起来:“令狐翊以后就到我书房伺候吧,七岁能诗的神童,自然还是和别人不同,总不需要一分一分的挣积分,司墨。” 司墨连忙上前:“小的在。” 云祯抬了抬下巴:“带令狐翊去住你们那院子,教他在书房伺候需要做什么事。” 他看了眼仍然伏在地板上的方路云:“至于方路云嘛,朱绛你喜欢就带走吧——我替你解开这枷锁,今后成龙成虫,就看你自己了。”后一句话却是说给的方路云。 他曾经毫不自知,一厢情愿,最后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是负担,所以还是各顾各,谁都别欠谁。 朱绛脸上神色复杂看向云祯:“好,那我就带走他了。”他想了下还是说了句:“圣人论迹不论心,这个方路云行的是忠义之举,至于心里哪怕是有那么点委屈怨怼,原也无可厚非,不必太过苛求,大节不失就好。” 云祯凉凉笑了下,不置可否。 方路云仍然一声不吭磕了个头,就起了身站到了朱绛身后,至始至终没有再看一眼令狐翊。 令狐翊失魂落魄,死死盯着方路云,却被司墨拉了拉手,提醒着拉了下去了。 云祯拿了热茶缓缓喝着,早也对那两个人撂开手去,只是靠在椅子上心里想着别的事,雪白狐裘拥着他,懒洋洋的,长长睫毛下点漆也似的眼睛却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 朱绛看着他,他总觉得祯哥儿居丧后就变了个人一样,虽然他也知道做主人的不能让下边人欺瞒了,但祯哥儿这一副看破世情,只把人往坏里揣测性情大变的感觉,又让人觉得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原本今日只是想来说说学堂的事,解解闷,如今却忽然觉得眼前这比自己还小的祯哥儿离自己很远,他的心早已不知在哪里。 云祯却转过眼看了他一眼:“子彤。” 朱绛回过神来:“啊?” 云祯似笑非笑:“我不理什么论迹不论心的,我只要一心一意,哪怕有一丝怨怼、委屈,那就不必委屈着虚以委蛇,这种假惺惺的我不要。” 比如当初,你既选择了和我在一起,却又还想着两全其美延绵子嗣。 所以我不要了。 朱绛吓了一跳,只觉得云祯这忽然冒出来的话似有所指,云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也带了嘲讽,他带了几分心虚,却又不知道这心虚从何而来,竟不知如何回答,道:“哦……知道了。” 云祯一字一句道:“太认真太计较,的确是会给人带来负担,所以最好一开始没有期盼,不必交托,比较轻松。” 这一世,咱们就还是做兄弟吧。第11章进学 云祯回上书房恢复进学那天一早就到了。 还是初春,天又还没亮,外边黑魆魆的,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屋里冷得紧,虽然书房里都点了炭盆,仍是一阵一阵的阴冷。 他虽然已除孝,衣着仍以素淡为主,宫里不能过于俭素招忌讳,他的衣袍都绣了暗色的银灰边,穿了个灰鼠皮裘,看起来一点不打眼,懒洋洋抱着手炉找了个角落窝着。 他今日力求低调,不要太快引起几位学士们的注意,又给他布置些写不完的作业。今上没有皇子,从前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就他一个人,轮来讲学的各位翰林学士们一身才华无处使唤,全往他这不成器的朽木上招呼,累死他了,想来如今上书房进学的人多了,又个个都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大学士们应该更关注他们吧! 果然很快藩地的各个亲王家的公子们就陆续都到了,衣着华贵,因着在京里不得不勤勉,陪读们也都陆续都到了,这些陪读们大多是勋贵家的子弟,来了都紧着和各位宗室公子们打招呼,上书房里热闹极了。 云祯一身灰扑扑在角落里不出声,他守孝好几年不出来交际,又正是变化最大的几年,几乎没人认出他来,只有朱绛来了看到他,看他懒洋洋躲在角落里,也是会心一笑,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不欲招人注目,连忙也凑到他后头,只管和他窃窃私语:“看到穿淡黄袄子的那个没,那就是姬怀清,这次的大热门人选,文武全才,秦王的嫡次子,和皇上这支最近,又是天赋极好的。” “还有左边那穿紫那个,那个是姬怀盛,晋王嫡幼子,主要是有钱,听说他母妃家族是个极大的晋商家族,钱多得使不完,但看他倒还算低调,大概也是有人在教着不许张扬,但看他仆从衣着鞋子,就已经是非凡豪阔了。” 朱绛嘀嘀咕咕,云祯只是窝着不太应,他目光悄无声息落在了同样在角落里的一个少年身上,姬怀素。 久违了。 云祯在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皮袍,腰上佩着一块白玉,一应佩饰都极尽俭素,眉目沉凝,端坐在那里拿着一卷书在专心看着,仿佛一屋子的喧扰全对他没有干扰。 他肤色白皙,睫毛浓密,五官俊秀,眉目有三分肖今上,再加上总是穿深色衣物、举止沉静,神态冷清,平日寡言少语,就更有七分像了。 天子着青衣,姬冰原平日天子冕服大多玄青色,不穿帝袍的时候也大部分着深色衣。 帝深沉寡言,好着深色衣。 众人都以为如此,其实只是深色衣物可以数日不必时时清洗,远征将兵在外比较方便。 定襄长公主在世时,时常带着他进宫和姬冰原商议军务,姬冰原往往顺手让人送来刚贡进来的宫缎给长公主挑,他当时好奇问过为什么母亲不爱选鲜亮的衣服,当时母亲笑着解释:“出征在外,尘灰满面的,穿深色衣物才好打理。” 姬冰原当时还补充了一句:“深色衣物受伤渗血看不出。” 他当时年幼,吃惊长大了嘴巴,姬冰原看他吃惊,还很耐心解释:“主将战场上受伤,是会动摇军心的,所以习惯了着深色衣物。” 云祯回忆起过去的事,正是恍如隔世,这时候想起来母亲每次进宫面圣都带着自己,就连和皇上谈话也让自己一直在一侧,想来是为了避嫌吧? 又或者,只是让他们亲“父子”能更亲近?只是皇上性格实在是有些冷。 云祯目光落在姬怀素身上久了,他大概有所觉,抬起眼来看了云祯一眼。姬怀素有一双分外漆黑的眼珠,看人时非常专注的样子,但却又什么都不说,自己当时真是被他这神态吸引,总忍不住想给他一切他想要的。 他坦然地迎接着这个他前世供着犹如心头白月光一样的人的目光,并不回避。 姬怀素看云祯盯着他目光坦荡,仿佛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远处,想来只是偶然出神,又是个面生的,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是陪读吗?还是宗室子? 他心里揣度着,转回眼神,专心看起他手里的书来。 云祯却心里想着,原来从这个时候,皇位这修罗场一般的竞争,早已开始,这些公子们,家里早就派了最老练的谋士跟在他们身边,敲定了最适合他们的路线,悉心指导他们的一举一动。 姬怀清、姬怀盛,背景雄厚,本身资质又都很不错,自然是借助优势,成为了诸位宗室子里的佼佼者。而姬怀素是康王的嫡四子,康王封地小,边远,穷,母家式微,妃子也是破落户。 但背景寒微,也是他的优点。 姬冰原马上打的天下,又是个极为强势冷硬的皇帝。 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恐怕不会希望自己过继的皇太子将来有着强势的亲生父母。 背景落魄,但却很像姬冰原,此外还很能忍,忍得住寂寞,勤奋上进,还对皇上一片孺慕之心,这是晋王为自己的儿子精心谋划的形象。 完美极了。 而拉拢自己这个,草莽出身的定襄长公主唯一的儿子,逐步掌握军权,应该也是他们早就设定好的路线,而自己实在太好用了……自己一个人将所有拥有的全拱手奉上,只为了换取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沉浸在思想中,忽然钟敲了下,梅大学士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这位梅大学士书画双绝,又是三朝元老,所有人都极为尊敬他,全都站了起来恭敬迎接。 梅大学士眯着眼睛,老眼昏花,摇头晃脑就开讲,他说着一口江南话,软绵绵婉转柔和,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还是和从前一样,催人欲睡。 云祯原本就为了不迟到起了个大早,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真的昏昏欲睡起来,没多久窝在那里微微垂着头,打起盹来。 他却不知道今日是小朝会,姬冰原和重臣商议了下事情后,就闲了下来,一时兴起便到了上书房来,想看看诸位宗室子们的学习,专门让内侍们不许通传,自己一个人走到了书房外,透过窗棂从外往里看,一眼却就看到了所有人都正肃容一本正经听着梅大学士讲课,只有云祯闭着眼睛窝在扶手椅上,脸睡得红扑扑的。 他嘴角勾了勾,原本每日来看到的都是被父兄长辈耳提面命过个个认真上进专心学习的宗室子们,如今却瞬间被这孩子逗得想笑,转头问丁岱:“原来小吉祥儿今天回上书房进学了,朕倒忘了,一会儿午时让他过来一起用膳。” 丁岱连忙低声应了,看姬冰原转头就往御书房走去。才走出游廊,便看到一阵料峭冷风吹来,外边的雪粒子噼里啪啦落在琉璃瓦上,像撒豆子一般,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姬冰原皱了皱眉头,想起刚才看到云峥身上那薄薄鼠皮袍。便解开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丁岱,随口交代:“叫个人站在这儿等着下学,等吉祥出来了给他穿上,省得着了风,他身骨子弱,才进学,可不要又病了。” 丁岱连忙答应了,招手叫来了个小内侍交代了一番,连忙又跟上皇帝伺候去了。 云祯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朱绛推醒,梅大学士终于停止了那唠唠叨叨的讲课,所有学生站起来恭送师父离开,接下来是习字,三张今日讲的经义,今日上午的课程便完毕了。 学生们都开始习字,云祯拿了笔,打起精神来,敷衍着龙飞凤舞的好歹写完了三张纸,将笔掷开,等着笔迹干,然后就看到上书房伺候笔墨的两个太监过来,带着一群小太监将学生们的写的字一张一张的收起,然后将放入匣子,一行人往外走了。 他有些奇怪,问旁边的朱绛:“他们把我们的字儿拿去哪儿?” 朱绛以惊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送去御书房——哦,忘记告诉你了,上书房进学以后,皇上每天都会验看所有的作业习作和我们写的大字。” 云祯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朱绛歉意:“是我忘了。”兴奋得净想着和云祯说这几个月的事去了。 云祯想到刚才自己瞎写一气的字,想到姬冰原,头皮发麻:“完了。” 还想着重新做人给皇上个好印象,没想到第一天进学就被坑了把大的。第12章白雀 云祯愁眉苦脸的将文房用具归置到文具盒中,跟着朱绛走出上书房,午间是在膳房一起用膳后便要接着骑射课,时间不多,从前云祯年幼,在上书房进学大多是个形式,午间用膳还时常和姬冰原一块用膳,如今他长大了,上书房里进学的宗室多了,自然是只能去膳房一块用膳。 才转出屏风,一阵风从游廊那儿灌入,云祯微微打了个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看那些娇贵的公子们果然也都嘶嘶抱怨着:“这倒春寒还没完了。”这些宗室子们平日里在家都是所有人伺候着的,如今在宫里,却无人使唤,只能加快脚步走出外边耳房,才有跟来的从人伺候。 “京里这天气真的是……” “我们那儿如今肯定满山坡都开满花了。”姬怀清感慨道,他父王的封地在江南,来到京里十分不习惯。 “再等几日,京里也一样的,到时候正好游春去,正好请公子好好逛逛京城……”有陪读凑趣道。 “下午还有骑射,这样天气还要在外边上课吗?” “哎,中午御厨那边不知道备了什么菜。” “指望不上,全是没滋没味的温水菜,我带了点水晶鹿脯,一会儿分你些。” 进学的学生们七嘴八舌说着话,却忽然看到两个青衣小内侍站在游廊一侧,一个手里还捧着件深蓝色的大氅,他们腰牌上体仁宫三个字用朱砂色漆在紫檀木牌上,分外醒目。 体仁宫正是皇上起居的宫殿,在那里当值的自然都是皇上信重的,他们全都压低了议论的声音,也不敢再抱怨,匆匆走过游廊,却全都不由自主关注着他们。